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沉重的撞击声回荡在耳膜深处,远比记忆中任何一次打架斗殴的声响更令人心悸。陈山河站在那儿,有些恍惚。
天光刺眼。
已是初春,但北方的风依旧带着凛冽的寒意,刮在脸上,却奇异地带着一丝陌生的自由气息。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太久没直视过这样毫无遮挡的天空了,灰蓝色的,高远,空旷,映衬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枝桠。他身上是进去时那件早已洗得发白、款式陈旧的棉服,出来时狱警还给他的,带着一股樟脑和消毒水混合的、属于监狱的特殊味道。手里只拎着一个薄薄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件随身物品和释放证明。
三年。或者说,一千多个日夜。时间在里面是凝固的,又是被拉长扭曲的。假释。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了滚,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他以为会在里面待到头发花白,甚至更久。
不远处,停着一辆半旧的桑塔纳。车旁站着几个人。
赵红梅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呢子大衣,站在最前面,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她没顾上整理,只是紧紧地看着他,眼神里有喜悦,有酸楚,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坚韧。她身边是胡小军,比几年前精瘦了些,穿着朴素的夹克,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激动,还有两个面孔有些陌生又依稀熟悉的年轻汉子,大概是红梅后来招揽的、还算信得过的伙计,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拘谨。
没有鲜花,没有喧哗,没有前呼后拥。场面冷清得让他一瞬间有些不适,随即又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还在期待什么呢?“北林王”的时代,早在他踏进那道铁门时,就彻底结束了。能有人来接,已是万幸。
他抬步,朝着那辆桑塔纳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踩在监狱门外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深一脚浅一脚。高墙内的生活,规律的劳作,狭窄的空间,似乎抽走了他部分与现实地面接触的实感。
“山河……”赵红梅迎上几步,声音有些哽咽,最终还是化作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她的手臂用力环住他,很紧,带着微微的颤抖。
陈山河僵硬了一瞬,然后缓缓抬起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我出来了。”他说,声音因为长久缺少交流而带着一丝沙哑。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赵红梅松开他,用手背快速抹了下眼角,努力挤出笑容,“走,回家。我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在店里。”
“山哥!”胡小军也上前,眼圈有点红,“欢迎回来。”
陈山河看着他,点了点头,想扯出个笑,却发现面部肌肉有些僵硬,最终只是拍了拍胡小军的肩膀。“小军,辛苦了。”
另外两个年轻汉子也恭敬地喊了声“陈哥”。
陈山河目光扫过他们,微微颔首,没有多问。
坐进桑塔纳的后座,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烟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这是属于外面世界的气息。车子启动,驶离那片象征着禁锢的土地。陈山河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
城市变了。
记忆里熟悉的低矮楼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起重机和高耸的楼架。街道拓宽了,车流明显增多,路边店铺的招牌也变得花哨鲜艳。一种陌生的繁华感扑面而来,带着轰隆隆的建设声响,与他记忆中那个灰扑扑、带着浓重工业烙印的北林市迥然不同。
厂区呢?他下意识地想寻找那个他崛起的地方,目光所及,却只有大片被围墙圈起来的工地,和更远处模糊的、陌生的高楼轮廓。
物非,人亦非。
胡小军在副驾驶座上,偶尔通过后视镜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赵红梅专注地开着车,车内气氛沉默而微妙,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以及面对未知未来的茫然。
陈山河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高墙之外,是自由,也是一个更加陌生、需要重新小心翼翼去丈量的世界。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