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铁窗残阳(1 / 1)

雪停了。

放风结束的哨声早已响过,犯人们陆续返回监舍,在雪地上留下杂沓的泥泞脚印。陈山河却依旧站在原地,管教干部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催促。这个编号9417的犯人,近来表现出的那种近乎绝对的平静和遵守规矩,让管理也省心不少。

他独自站在放风场地的中央,四周是皑皑白雪覆盖的高墙。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冬日厚重的云层,将西边的天空染上一片凄艳的橘红。这光芒斜斜地照射下来,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有些刺眼的冷光,也落在他身上,将那身灰蓝色的囚服染上了一层短暂而虚幻的暖色。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高墙上那纵横交错的、冰冷的铁丝网,在残阳的映照下,如同被烧红的铁蒺藜,切割着那片绚烂却又转瞬即逝的天空。光与影,温暖与冰冷,自由与禁锢,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尖锐而又奇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他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投射在身后的雪地上,像一个沉默的、被钉在地上的十字架。

没有悲愤,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太多明显的情绪。他的脸上是一种历经惊涛骇浪后的极度平静,一种将万千感慨都沉淀到底后的虚无。那双曾经锐利、凶狠、后来变得沉寂、最终归于深邃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天边那抹将逝的残阳,平静无波。

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1988年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父亲工伤,厂方推诿,他砸碎厂办玻璃,热血混着冰雪。那是困兽之斗的开始。

想起和耿大壮、刘卫东、胡小军歃血为盟,在厂区、在夜市、在北林的街头,用拳头和狠劲打下一片天地,自以为掌控了命运。那是血勇之争的喧嚣。

想起站在王朝歌舞厅的顶楼,俯瞰脚下璀璨却陌生的城市,自封为北林王,野心膨胀到极致。那是厂区之王的虚妄巅峰。

然后,是崩塌。兄弟离散,众叛亲离,锒铛入狱。母亲的病危与离世,那镣铐下的最后一面,无声的忏悔。在流水线的劳作中磨砺心性,在泛黄的书籍里寻找答案,在铁窗棋局中品味过往,在帮助他人时找到微末的价值。

从暴戾到隐忍,从疯狂到沉寂,从执迷到清醒,从绝望到……这种近乎认命却又超越认命的平静。

辉煌与疯狂,已成绝响。爱恨与情仇,俱化尘埃。

他站在这里,站在1999年冬日的残阳下,站在监狱的雪地中,像一个走过漫长轮回的旅人,卸下了所有沉重的行囊,只剩下这具承载着罪孽与时光的躯壳。

天边的橘红开始急速褪去,冰冷的靛蓝色从四周弥漫上来,如同墨汁滴入清水。高墙上的铁丝网重新变得冰冷、坚硬、轮廓清晰。探照灯的光芒地亮起,取代了自然的余晖,冷酷地巡视着这片被圈禁的土地。

集合的哨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急促。

陈山河缓缓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脚下那道被拉得极长、即将被暮色吞噬的影子。然后,他转过身,迈开脚步,踏着积雪,走向那扇即将再次对他关闭的铁门。

步伐稳定,背影在迅速降临的夜色和骤然亮起的刺眼灯光下,显得孤寂而决绝。

铁窗之内,是漫长的赎罪与等待。而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所有人的命运,从未停止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