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行驶在陌生的街道上,窗外的风景如同快速切换的幻灯片,每一帧都在提醒陈山河,他错过的不仅仅是时间,更是一个急速变化的时代。那些记忆中的坐标——老百货大楼、工人文化宫、甚至是他曾与耿大壮一起喝过散装啤酒的小胡同口——大多都已消失不见,或被光鲜亮丽的玻璃幕墙建筑取代,或被围挡圈起,内部传来沉闷的施工轰鸣。
“变化……真大。”陈山河望着窗外,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车内的人听。
赵红梅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是啊,一天一个样。咱们厂区那边……拆了大半了,说要建什么高新产业园。”她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那里是他们的根,是他们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如今也即将面目全非。
陈山河沉默着,目光掠过街边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的穿着打扮也与记忆中不同,色彩更鲜亮,样式更繁多,透着一股他感到陌生的活力。这就是他拼死争夺、最终又失去的那个“江湖”之外,真实运转的世界。它自顾自地向前狂奔,不会为任何人的沉浮停留片刻。
“山哥,你现在是……出来了,有啥打算没?”胡小军试探着问,打破了车内的沉寂。他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但眼神里那份机灵劲儿还在。
打算?陈山河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苦涩的弧度。在里面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想过出来,想的无非是自由呼吸,是见到想见的人,是吃一口热乎的家常菜。至于更长远的“打算”,那是一个太过奢侈和模糊的概念。假释犯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比监狱的高墙更让人窒息,它圈定了你的活动范围,规定了你的行为准则,时刻提醒你,你的自由是有限的,是悬在一根细线上的。
“先安顿下来再说。”他含糊地应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红梅,你现在……在做什么?”他转移了话题,也确实是此刻最想知道的。
赵红梅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避开一个突然窜出的行人,一边回答:“开了个小饭馆,后来盘下来隔壁,扩大了些,现在叫‘红梅家常菜’,生意……还过得去。”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陈山河能想象到,一个没有依靠的女人,要在这变幻的世道里撑起一个店面,其中艰辛,绝非“还过得去”四个字能概括。
“在哪儿?”
“不在原来那一片了,挪到城西新开发的居民区边上,那边人多,生意好做点。”赵红梅顿了顿,补充道,“你和……小雨妈以前住的那片,也拆了。”
又一个熟悉的地方消失了。陈山河心里咯噔一下,没再说话。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嗡鸣和窗外城市的噪音交织在一起。
大约半小时后,车子拐进一条相对不那么喧闹的街道,两旁是五六层高的居民楼,底商开着各种店铺,水果摊、理发店、五金杂货,充满了生活气息。赵红梅将车停在一家挂着“红梅家常菜”招牌的店面门口。店面不算很大,但窗明几净,红色的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温暖。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摆放着十几张铺着白色塑料桌布的桌子,这个时间点还没到饭口,只有零星一两个客人在吃饭。
“到了。”赵红梅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陈山河推门下车,站在餐馆门口,一时有些恍惚。这里没有“王朝歌舞厅”曾经的奢华喧嚣,没有沙场、运输队的庞大场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赖以生存的小饭馆。这就是他出来后的“家”,也是赵红梅这几年一手打造的全部。
胡小军和另外两个伙计也跟着下了车,手脚麻利地从后备箱拿出陈山河那个寒酸的塑料袋。“陈哥,里面请。”胡小军脸上带着笑,试图活跃一下气氛。
走进餐馆,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消毒柜的热气和淡淡的油烟味。一个系着围裙、看起来挺朴实的中年女人正在擦桌子,见到他们进来,连忙打招呼:“老板娘回来了。”又好奇地看了一眼陌生的陈山河。
“张姐,这是……我家里人。”赵红梅简单介绍了一句,没有多说,“后面留的菜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都在灶上温着呢。”张姐应道,目光在陈山河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低下头继续干活。
赵红梅引着陈山河穿过前厅,来到后面一个用屏风稍微隔开的小区域,这里算是半个包间,相对安静。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几副碗筷,中间放着一个小炭炉,上面坐着一个砂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肉香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坐,山河。”赵红梅拉开一把椅子,又对胡小军他们说,“小军,你们也坐,一起吃。”
胡小军连忙摆手:“不了,红梅姐,我们吃过了,你和山哥慢慢吃,我们就在外面,有啥事叫我们。”他很识趣,知道这第一顿饭,应该留给他们两个人。他带着两个伙计退到了前厅。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陈山河和赵红梅,以及那锅持续散发着温暖气息的红烧肉。炭火的微光映在赵红梅脸上,让她看起来比在外面时柔和了许多。
“快尝尝,是不是以前那个味儿。”赵红梅拿起勺子,给陈山河碗里舀了一大块色泽红亮、颤巍巍的肉,又添了些汤汁。“你在里面……肯定吃不着这个。”
陈山河拿起筷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夹起那块肉,送进嘴里。肉质酥烂,肥而不腻,咸甜适口,浓郁的酱香在口腔里爆开。是记忆里的味道,甚至更好。可这熟悉的味道,却勾不起多少欢愉,反而让胸腔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他低下头,大口地吃着,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尝这来之不易的自由,以及这自由背后沉重的代价。
“好吃。”他闷声说,声音有些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