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构筑着“庭院”的意象,试图将那黑色的浊流阻挡在外。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困难。老人的情绪中,那份与他过往言论形成鲜明对比的屈辱与卑微,像是一种强烈的腐蚀剂,不断削弱着他的心防。
汗水,如同蜿蜒的小溪,从他额角、鬓边不断滑落,浸湿了衣领。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握住发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头痛如同潮水般,一波强过一波地袭来,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黑点。
“坚持……为了那个孩子……”他只能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唯一的信念,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抓紧桅杆的水手。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意识,如同聚焦的探照灯,全力投向手中那枚小小的发卡。
起初,依旧是混乱的碎片。他“看到”小雅戴着发卡,在阳光下蹦蹦跳跳的欢快身影(一种甜美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听到”她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悦耳);感受到她被奶奶梳头时,那一点点小小的、怕疼的委屈(一种微弱的、转瞬即逝的酸涩)。
这些属于小雅日常的、温暖的情绪记忆,像轻柔的羽毛,拂过他紧绷的神经,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这纯净的、不掺杂质的孩童心绪,与他此刻承受的庞大负面情绪和自身混乱形成了鲜明对比,反而让他混乱的“心湖”,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奇异的平静。
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平静,沿着那温暖的、属于小雅的独特气息,向“此刻”、向“黑暗”追溯……
突然!
冰冷的、粘稠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上了他的意识!
那是一种与乐乐被绑架时相似的恐惧,却又更加弱小,更加无助,充满了对陌生环境和陌生气息的、本能的战栗。小雅的恐惧,更像是一种被突然从阳光下拽入黑暗巢穴的、雏鸟般的瑟瑟发抖。
姚浏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片冰冷的黑暗之中。他感觉呼吸变得困难,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
他努力维系着那根连接着小雅恐惧情绪的、纤细如发的精神丝线,拼命地从那片黑暗中提取信息。
“……黑……很黑……没有光……”他断断续续地低语,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带着冰冷的寒意,“……有……霉味……和……油漆味……很浓……”
“……她在哭……很小声……在叫……爷爷……”
“……好像……在……车里?……不……不动了……停了很久……”
“……有……狗叫声……很近……很凶……”
“……听到……有男人在……说话……很粗……在骂人……”
“……窗户……很高……有铁栏杆……外面……有……红色的灯……在闪……”
信息的碎片,伴随着小雅那弱小无助的恐惧感,如同冰锥,一下下刺穿着姚浏的意识。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要被冻僵,思维变得迟滞,那种熟悉的、记忆被外来信息侵蚀的晕眩感再次袭来。他甚至在一瞬间,恍惚中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被关在黑暗里、害怕得缩成一团的小女孩。
“不……我是姚浏……”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痛感和腥甜的血味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些。木曲儿平日“锚定”他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
他死死攥着发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凭借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力,对抗着意识的涣散和外来记忆的侵蚀,全力捕捉着那些环境细节。
油漆味……狗叫声……红色的灯……高窗铁栏杆……
这些破碎的线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碰撞、组合。他努力调动着属于“姚浏”的、作为建筑设计师的空间记忆和对城市角落的认知。
一个模糊的、位于城市边缘、废弃已久的旧修车厂的形象,伴随着一种强烈的直觉,骤然浮现!他记得那个地方,旁边似乎有一个小的物流中转站,门口有闪烁的红色警示灯,而且附近常有流浪狗聚集!
“城……城北……废弃的……兴旺修车厂……最里面……靠西的……杂物间……”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清醒和力气,嘶哑地喊出了这个地点,随即,那根紧绷到极致的精神之弦骤然断裂,他眼前一黑,向后瘫倒在沙发里,手中的发卡滑落在地,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陷入了深度的昏迷。
一直守在餐厅门口、紧张倾听里面动静的木曲儿,在听到姚浏喊出地点后,立刻冲了出来,看到姚浏昏死过去的模样,心碎欲裂。但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担忧,第一时间拿起手机,将姚浏最后说出的地点信息,清晰地、一字不差地传达给了外面焦急万分的周振雄,并示意他们立刻联系警方。
周振雄听到地点,像是接到了神谕,老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句感谢,就在儿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一边跑一边用颤抖的手拨打着电话。
接下来的等待,对于木曲儿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酷刑。她跪在沙发边,抱着昏迷不醒、浑身冰凉的姚浏,一遍遍呼喊着他的名字,用热毛巾擦拭他不断冒出的冷汗,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滴落在他苍白毫无生气的脸上。她害怕,害怕他这一次无法像之前那样醒过来,害怕他的意识彻底迷失在那片由他人痛苦记忆构成的黑暗迷宫中。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空愈发阴沉,终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窗户上,像是为这场人间悲剧奏响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小时,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木曲儿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颤抖着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周振雄激动到语无伦次、带着巨大哽咽和如释重负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警笛的鸣响和嘈杂的人声:“找……找到了!小雅找到了!在……就在那个修车厂!没事!孩子没事!只是受了惊吓!谢谢!谢谢你们!谢谢姚先生!他是我们周家……永生永世的恩人!”
挂断电话,木曲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瘫坐在地,抱着依旧昏迷的姚浏,失声痛哭。那哭声里,有后怕,有庆幸,有为小雅获救的喜悦,但更多的,是为姚浏所承受的这一切痛苦与牺牲,感到的无尽心疼。
当姚浏再次从昏迷中苏醒,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重型卡车反复碾过,从头到脚,从肉体到灵魂,都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致的疲惫与空洞。大脑像一团被搅乱后又冻结住的浆糊,思维迟滞,记忆的碎片如同沉船后的漂浮物,在他意识的浅滩上无序地碰撞着。
木曲儿守在他床边,眼睛红肿,但看到他醒来,眼中立刻燃起了希望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些温水,用温热的毛巾帮他擦拭脸颊。
几天后,当姚浏的精神和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能够下床缓慢活动时,一封措辞极其郑重、甚至带着几分卑微与恳切的亲笔信,被周振雄委托一位可靠的人,送到了他们的家中。
信很长,用的是古朴的信笺和毛笔小楷。在信中,周振雄以极其沉痛和真诚的笔触,回顾了自己之前基于狭隘认知和固有偏见,对姚浏现象所做出的错误批判和攻击,表达了深深的忏悔和自责。他详细描述了小雅获救的经过,证实了姚浏提供信息的精准无误,称姚浏的义举“如暗夜明灯,照亮迷途,更照见了老朽内心的狭隘与黑暗”。他表示,自己将遵循诺言,在一切合适的场合,公开澄清之前的错误言论,尽己所能,为姚浏正名,并承诺,周家及其影响力所及,将成为姚浏和木曲儿未来道路上坚定的支持者与盟友。
信的末尾,他写道:“姚先生以德报怨,义薄云天。老朽汗颜,无地自容。昔日之论,实乃坐井观天,夏虫语冰。此后,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读完这封信,姚浏沉默了许久。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雨后初霁、清澈如洗的天空。心中,没有胜利的快感,也没有对过往恩怨释怀的轻松,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疲惫与惘然的平静。
能力的副作用依旧如影随形,自我认知的危机并未解除。但这一次,在他几乎被混乱吞噬的深渊边缘,他选择伸手拉住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也意外地,为自己和木曲儿,在这个充满敌意与不确定的世界里,拉来了一个或许举足轻重的盟友。
前路依旧迷茫且布满荆棘,但至少,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似乎又透进了微弱,却真实的一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