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海拖着两条几乎失去知觉、沾满厚重黑泥的腿,艰难地挪到远离人群、靠近河汊子的一片稀疏柳树林下。
冰冷的河水刺得他小腿肌肉一阵阵痉挛。
他靠着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坐下,顾不上地上潮湿,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冰冷的、掺着大量麸皮的菜团子。
他咬了一口,粗糙的麸皮刮着喉咙,野菜的苦涩在舌根弥漫开。
他用力咀嚼着,目光却落在摊开在膝盖上的那本卷了边、纸张粗糙发黄的《代数》。
书页上沾着几个乌黑的手指印,那是他耙泥间隙偷偷翻看留下的痕迹。
他一边机械地吞咽着难以下咽的菜团子,一边贪婪地盯着那些奇异的符号和公式。
阳光透过稀疏的柳枝,在他沾满泥污的头发和书本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周围的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有那些符号在眼前跳跃、组合,构筑着一个与腥臭泥塘、沉重钉耙截然不同的、清晰而有序的宇宙。
在这里,没有出身的高下,没有工分的重压,只有纯粹的逻辑和通往答案的路径。
这片刻的沉浸,是他唯一能喘息的“河东”。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嬉笑声从芦苇丛那边传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瞧见没?装模作样!”
是姬忠年带着结巴的、酸溜溜的声音。
“捧…捧着那…破…破…厄…破书,当…当…当仙丹呢!以为…以为啃几页纸,就能…就能飞出这泥巴坑?呸!”
“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
田慧法立刻找到了发泄口,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一个老社员家的娃,装啥文化人?
再装,还能比我这烈士后代根正苗红?
我看他读的书再多,将来还不是得在土里刨食!”
他仿佛要把在泥塘和老农那里受的憋屈,一股脑儿倾泻在姬永海身上。
庞四十含糊的声音也掺和进来,带着点幸灾乐祸:
“嘿嘿,白费那牛劲!要我说,永海,有这功夫,不如跟老弟去摸鱼!摸条大的,去集上换二两烧酒,暖暖肚子,那才叫实在!”
他手里似乎正拎着条用草绳串起的鲫鱼,鱼尾还在无力地甩动。
那些话语,像带着毒刺的冰凌,隔着芦苇丛狠狠扎过来。
姬永海翻动书页的手指猛地一僵,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股混合着愤怒、屈辱和更深的孤独的火焰,瞬间从心底窜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真想跳起来,冲过去,用拳头砸烂那几张刻薄的嘴脸!
用书本砸向他们,告诉他们,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但他没有动。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芦苇在风中摇曳,挡住了那三张脸,只留下模糊晃动的身影和充满恶意的余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河岸冰冷的、带着腥味的空气灌入胸腔,强行压下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母亲昊文兰那双即使在油灯下也亮得惊人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磐石般的沉静和力量:
“委屈,憋屈,算什么?挺直脊梁骨,把书读进肚子里,把本事学到手,那才是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