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慧法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一激灵。
他正学着大人的样子,背着手,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巡视”河岸,努力想营造出一种“监工”的派头。
老队长这声吼,把他那点可怜的伪装瞬间击碎。
他脸皮涨得通红,烈士后代的光环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轻飘。
他慌忙丢掉那根充当“权杖”的柳条棍,小跑着冲向泥塘边缘,脚步踉跄,差点滑倒。
他学着旁边大人的样子,笨拙地抓起一把三齿钉耙,想去耙平刚倾倒下来的、冒着气泡的黑泥。
刚一靠近,那股浓烈的腥臭混合着沼气直冲鼻腔,他喉咙里“呃”地一声,胃里一阵猛烈抽搐,弯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哪里还有半分“接过父辈枪杆子”的勇武模样?
旁边的社员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哄笑。
庞四十倒是混在人群里,手里也攥着一把钉耙。
可那钉耙落下去,轻飘飘的,耙齿只在河泥表面划拉出几道浅痕,更像是给泥巴挠痒痒。
他眼神涣散,心思早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我们俩划着船而踩红菱…呀…踩红菱……”
一个老社员看不过眼,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羞辱:
“四十!你他娘的没吃饱饭?给老子使劲!再这么偷懒耍滑,晌午工分甭想要了!”
庞四十趔趄了一下,也不恼,只是嘿嘿干笑两声,象征性地加重了点力道,耙了几下,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瞟向河汊子芦苇丛的方向——那里是摸鱼的好去处。
他心里盘算着,等会儿瞅准机会溜号,摸几条鱼去集上换酒,才是正经。
管他娘的工分多少,爹手里掌着分粮的印把子,还能真饿着他?
姬永海站在泥塘边缘。
那恶臭如同有形的粘稠物质,裹挟着冰冷的湿气,从口鼻、从每一个毛孔狠狠钻入他的身体,撞击着他的胃壁。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恶心。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
他学着旁边老把式的样子,把裤腿高高挽起,一直卷到大腿根,赤着脚,毫不犹豫地踩进了那冰冷黏稠、深及小腿的黑泥里。
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滑腻触感瞬间包裹了双腿,像无数条冰冷的蚂蟥吸附上来。
他双手紧握住沉重的三齿钉耙,身体前倾,将全身的重量压下去,腰背的肌肉绷紧如弓弦。
钉耙深深嵌入那粘稠的黑泥,他闷哼一声,手臂和腰腹同时爆发出力量,猛地向后一拉!
一大块沉重的河泥被撬动、耙开。
他费力地将钉耙拖拽出来,再插入,再撬动…
动作从最初的生涩僵硬,渐渐带上了一种被逼出来的、带着狠劲的节奏。
汗珠很快从他额角、鼻尖渗出,混着溅到脸上的泥点子滚落下来,在乌黑的脸颊上冲出几道蜿蜒的浅沟。
粗重的喘息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团急促的白雾。每一次弯腰、发力,肩胛骨都像两片即将刺破皮肤的锋利刀片,清晰地凸现出来。
他不敢停歇,也不能停歇。
多耙开一堆泥,就能多挣半个工分。
这半个工分,也许就是弟妹书本上多出来的一个字,是母亲药罐里多添的一把草,是离“河东”那模糊光亮更近的一粒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