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甚至去了城外的溪流边,看水流如何以至柔之力,历经千万年,将顽石磨成圆润的鹅卵石。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琢玉之道,亦需有此柔韧与耐心,循其自然,水滴石穿,强求不得。”
石不开默默地跟着,看着,听着,感受着。多年来,他第一次将目光从手中的刻刀和玉料上移开,投向更广阔的天地自然。他发现自己以往对“玉”的理解,是多么的狭隘和功利。玉,不仅仅是换取名利的材料,更是凝聚了天地精华、蕴含自然至理的灵物。
这一日,宁瑜与石不开坐在昆冈山顶,俯瞰着暮色中的古城。万家灯火初上,与天际残留的霞光交相辉映。
“现在,”宁瑜问道,“你可还觉得,那‘金石之厄’是针对你的磨难?”
石不开摇了摇头,目光清明了许多:“我现在觉得,它或许是一次机会。一次让所有昆冈玉匠停下匆忙的脚步,审视内心,回归本源的机会。是我自己,以及许多像我一样的人,被名利和技术蒙蔽了心窍,才导致了如今的困境。”
“善。”宁瑜颔首,“能悟到此,你的心窍已开一线。然知易行难。你仍需一物,作为引子,彻底唤醒你与金石沟通的灵性。”
“何物?”
“一块真正能与你的‘本心’共鸣的玉料。”宁瑜道,“不是你刻意挑选的‘极品’,而是在因缘际会下,与你相遇的‘知己’。”
翌日,宁瑜让石不开带他去往城中废弃的玉料堆场。那里堆积着无数被匠人们认定为“无用”或“有瑕”的废料、边角料。
“美玉并非天生完美,璞玉常藏于顽石之中。慧眼识珠者,能于废料中见光华,于瑕疵中觅天趣。”
石不开在宁瑜的指引下,摒弃了以往评判玉料的价值标准(大小、纯度、色泽),而是静下心来,一块一块地抚摸、感受那些废弃的玉料。他尝试着放空自己的心,不再带有任何“要雕琢什么”的目的,只是单纯地去感受每一块玉料独特的质地、温度,以及那内里微弱的“呼吸”。
终于,当他的手指触碰到一块毫不起眼、表面布满褐色石皮、形状也不甚规则的青玉籽料时,心中忽然微微一动。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应,仿佛沉睡的琴弦被轻轻拨动。这块玉料灵气并不外显,甚至有些晦暗,但其内部,却有一种沉静、坚韧、待时而动的意蕴,与他此刻经过沉淀的心境,隐隐相合。
“是它。”石不开拿起这块青玉料,对宁瑜说道。他的眼神不再狂热,而是带着一种平静的确认。
宁瑜看了看那块玉料,点头微笑:“缘法到了。现在,你可以再次拿起刻刀了。”
下阙:灵光乍现
回到那间简陋的作坊,石不开的心态已然截然不同。
他并未急于动手。而是先将那块选定的青玉料置于工作台上,焚起一炉宁神静气的檀香(这是他仅存的、舍不得变卖的家当)。他静坐于前,目光平和地注视着玉料,不再试图去“征服”或“设计”它,而是在心中与它进行无声的交流,感受它的形状、肌理、以及内在那股沉静的力量。
宁瑜在一旁静观,能感觉到石不开的精神力不再尖锐如刀,而是变得柔和而绵长,如同水波,缓缓浸润着那块青玉料。弥漫在作坊内、乃至牵连着整个昆冈玉行的那股“滞涩”之气,似乎也受到了这种平和气息的影响,不再那么紧绷。
如此静坐了一日一夜。
当晨曦再次透过窗棂,洒在工作台上时,石不开终于动了。他拿起画笔,并未在玉料上直接画稿,而是在一旁的宣纸上,信手勾勒。笔下的线条不再是过去那种追求繁复、精巧的图案,而是变得极其简练、流畅,仿佛顺应着某种自然的韵律。他画的是一株在风中摇曳的兰草,寥寥数笔,风骨自现。
“意在笔先,趣在法外。”宁瑜微微点头。石不开已然领悟,琢玉并非复制画稿,而是将心中的“意趣”,通过刻刀,与玉料的“本性”融合,共同呈现出来。
画毕,石不开深吸一口气,拿起了久违的刻刀。他的动作舒缓而稳定,落刀精准而果断,却毫无之前的狠厉与急躁。他不再强迫玉料去适应他预设的图案,而是根据玉料本身的形状、色泽分布,以及那内在的“气脉”,随时调整着下刀的深浅、角度。刻刀在他手中,不再仅仅是工具,仿佛成了他手指的延伸,是他与玉料沟通的桥梁。
宁瑜能看到,随着石不开的雕琢,那块原本晦暗的青玉料,内部沉睡的灵性正在被一点点唤醒。玉料本身的沉静坚韧,与石不开心中那株空谷幽兰的清雅高洁之意,开始交融、共鸣。刻刀过处,非但没有引动那“滞涩”之气,反而如同春水化冰,让那郁结之气悄然消融。
整个过程,石不开始终保持着那种物我两忘的专注。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成败,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全部的精神都沉浸在那刀与玉的对话之中。他的“心火”纯净而温暖,徐徐煅烧着这块璞玉,引导着它脱胎换骨。
宁瑜知道,此刻的石不开,已然突破了那层困扰昆冈城许久的“意障”。他的成功,将不仅仅是一件作品的完成,更是对整个昆冈玉行风气的一次涤荡与引领。
时间悄然流逝,从清晨到日暮,再到月明星稀。
作坊内,只有刻刀与玉石摩擦发出的、富有韵律的细微声响,以及那若有若无的、玉石灵性苏醒时散发出的清辉。
当最后一刀完成,石不开轻轻吹去玉胚上的石粉,将其放入清水中缓缓清洗。
清水涤荡,尘埃尽去。
当那件玉器被石不开从水中托出时,整个昏暗的作坊,仿佛都被一道温润内敛、却又灵光盎然的青碧色光华所照亮。
那是一件兰草佩。玉料本身的褐色石皮被巧妙利用,雕琢成嶙峋的假山石,而内部纯净的青玉部分,则被雕成一株姿态优雅、临风摇曳的兰草。兰叶舒展流畅,仿佛能感受到风的拂动;花朵含苞待放,莹莹生光。整件作品,形神兼备,气韵生动,将青玉的沉静与兰草的清雅完美结合,既显玉质之美,又彰意境之远。更难得的是,玉佩之中,蕴含着一股活泼泼的生机与灵韵,那是一种“金石为开”后,玉与人精神交融的产物。
“成功了……我真的成功了……”石不开捧着这件兰草佩,双手微微颤抖,眼中热泪盈眶。但这泪水,不再是绝望的苦泪,而是喜悦与感动的清泉。
宁瑜走上前,仔细观赏,赞道:“形简意赅,气韵流动,玉性与人心合一,此乃真器。恭喜你,石不开,你不仅琢开了一块顽石,更琢开了自己的心窍。”
就在这件兰草佩完成的瞬间,宁瑜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弥漫在整个昆冈城玉行领域的、无形的“滞涩”之气,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开始迅速消融、瓦解。城中各处,那些原本心绪不宁、下刀迟疑的玉匠们,忽然间都觉得心头一松,仿佛某种枷锁被打开了,手中的刻刀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起来。
石不开成功破厄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昆冈城。人们蜂拥而至,争相观看那件蕴含着突破性意义的兰草佩。惊叹声、赞美声、议论声,充满了这间原本破败冷清的作坊。
陈掌柜也闻讯赶来,看到那兰草佩,激动得老泪纵横:“开了!金石真的开了!昆冈玉行有救了!”
他当即表示,愿意高价收购这件兰草佩,作为韫玉斋的镇店之宝,并聘请石不开为首席玉匠。
然而,石不开却摇了摇头。他将那件兰草佩郑重地递给宁瑜:“宁先生,若无您点拨,我石不开至今仍是蒙昧顽石,此佩虽微,却是我新生之证,聊表谢意,万望收下。”
宁瑜看着石不开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知他心意已决,便微微一笑,接过玉佩:“也好,此佩蕴含你破障悟道之机,于我游历途中,亦是一段佳话见证。”
他顿了顿,又道:“你既已悟道,日后当如何?”
石不开环顾焕然一新的作坊(已有富商表示愿意资助),目光扫过那些欣喜的同行,朗声道:“我将留在此地,继续琢玉。但不再为虚名,不为厚利,只为将这‘与玉对话’、‘以心琢玉’的道理,告知更多同道。让昆冈玉器,真正成为有魂、有德、有灵之器!”
众人闻言,皆肃然起敬。
宁瑜欣慰点头。他知道,昆冈城的“金石之厄”已解,而一种更健康、更贴近玉雕本质的风气,将由此而生。
次日,宁瑜在石不开和众多玉匠的感激与送别声中,离开了昆冈城。怀中那块兰草佩,温润生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关于执着、顿悟与新生的故事。
金石之性,至坚至硬。然精诚所至,心性通明,则金石可开,造化可通。
道,在玉匠专注的眼神里,在刻刀与玉石碰撞的火花中,更在那颗历经磨砺、终见本真的灵明之心里。
(第一百四十一话 《金石为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