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樱花道上的约定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调低了音量。
毕业典礼那震耳欲聋的掌声、领导们的勉励、同学们的欢呼,所有这些喧嚣与燥热,都像退潮的海水,渐渐从我的感官中剥离,留下一种奇异的、嗡嗡作响的宁静,萦绕在耳蜗深处。肩膀上那身承载了太多目光、汗水与重量的警服已经被脱下,挂在宿舍床铺的栏杆上。此刻,一件洗得有些发软的纯棉白色t恤包裹着身体,粗糙而柔软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轻松感,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却沉重的铠甲。
夕阳西斜,光线不再像正午时那般酷烈霸道,变得温和而慵懒。它们透过校区道路两旁层层叠叠、已然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叶,奋力地在脚下灰白色的水泥路面上投下无数斑驳晃动的光点,像打碎了一地的金色琉璃,又像某种神秘而欢快的密码。空气里弥漫着夏日傍晚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温热的风裹挟着泥土被晒透后的芬芳、青草被修剪后残留的腥甜,以及远处花坛里晚香玉悄然绽放的淡淡甜香,慢悠悠地打着旋。
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渐渐安静下来的校园里踱步。脚步不再需要刻意控制成标准的七十五厘米,带上了几分闲散的、甚至有些虚浮的意味。心脏却不像脚步这般轻松,它仍在胸腔里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仿佛延迟回声般的节拍跳动着,反复回味、咀嚼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聚光灯下皮肤被炙烤的灼热,誓言出口时滚烫的温度砸落在心尖的重量,母亲眼中含泪的骄傲与深藏的忧惧,李叔那双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同学们激动到泛红的脸庞……
还有,那道来自观礼台阴影深处、冰冷、审度、如同探针刺骨般的目光。
那目光像一枚看不见的冰针,留在了我的感知里,带着一种不祥的寒意,时不时就冒出来,刺一下我试图放松的神经。它与我此刻身处的宁静祥和的校园氛围格格不入,像一个闯入圣洁合唱的、嘶哑的不谐和音,顽固地提醒着我,在那片荣光与喧嚣之下,似乎潜藏着某些我尚未知晓的、沉重而冰冷的可能。
我需要一点什么。需要一点能切实抓在手里的、温暖而真实的东西,来驱散这种盘踞在心底、莫名的不安。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的脚步有了自己的意志,引领着我,偏离了主干道,走向了校园西侧那条更为幽静的小路——那条被历届学生浪漫地称为“樱花道”的地方。虽然此时早已过了樱花如雪、翩然飘落的四月盛景,但那片地方,一石一木,都承载着太多属于我、属于她、属于我们共同的、无法磨灭的记忆印痕。
离那条路越近,白日残留的喧嚣就越发淡去,像被一道无形的静音墙隔绝在外。毕业日的狂欢与离别愁绪仿佛存在于另一个平行的时空。这里,只剩下风吹过茂密树冠时发出的、海浪般舒缓的沙沙声,偶尔几声归巢倦鸟慵懒的啼鸣,以及我自己那双踩着斑驳光影的运动鞋底与石板路面摩擦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沙沙”声。
然后,就在小路入口处那棵最粗壮的、挂着古树名木牌子的樱花树下,我看到了她。
陈曦。
她站在那里,背对着我来时的方向。傍晚柔和得像油画颜料般的金色光线,精心地勾勒出她纤细而挺拔的背影轮廓,那件白天穿的简单白色连衣裙换成了更显柔和的淡蓝色棉布长裙,裙摆随着微风的节奏,轻轻地、如梦似幻地摆动着,像夏日宁静湖面上被晚风撩起的、一层层漾开的涟漪。她微微仰着头,脖颈拉出优美而脆弱的弧线,目光似乎投向了那些早已凋零、如今只剩下郁郁葱葱、在夕照下几乎呈半透明翠绿的樱花树枝桠,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我的心跳忽然就漏跳了一拍,像一个踉跄的鼓点。所有纷杂喧嚣的思绪,包括那根深扎在潜意识里的冰冷“毒刺”,都在看到这个背影的瞬间,奇异地、迅速地平复了下来。白天的极度亢奋、无上荣光、乃至那丝隐秘的不安,都像退潮般迅速远去,只剩下一种温暖而踏实的、近乎虔诚的平静,缓缓注满内心的每一寸空间。
我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近乎贪婪地看着这幅画面,几乎不忍心用任何声响去打破这份静谧的美好。但她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或者说,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超越五感、无需言说的奇妙感应。就在我停住脚步的下一秒,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轻轻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一刻,恰好有一缕格外调皮的金色夕阳掠过层层叠叠的叶隙,不偏不倚地洒在她的脸上、发梢上。她的脸颊泛着健康的、淡淡的红晕,不知道是夕阳这位高超画师的渲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双清澈明亮、总是盛着细碎光芒的眼睛准确地望向我,里面清晰地映着盈盈的笑意,映着能融化一切坚冰的温柔,还盛着一点点白天在观礼台上我就清晰捕捉到的、独属于我们两人之间的了然与默契。
“我就猜你会溜达到这里来。”她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像最柔软的羽毛拂过心尖最敏感的地方,带着一丝浅淡却毋庸置疑的欣喜笑意。
“嗯,”我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需要微微低下头才能清晰地看清她的眼睛,这个认知让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像被春日阳光晒暖的棉花。“感觉……需要到这里喘口气,静一静。脑子里太吵了。”
“紧张了?”她微微歪了歪头,栗色的发丝滑过光洁的额角,眼神里带着点狡黠而善意的探究,“台上看着可是稳如泰山、光芒万丈呢,林峰同学。”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调侃,冲散了我最后一点残余的紧绷。
我忍不住跟着笑了笑,有点无奈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全靠演技。真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麦克风杆都快捏出水了。上台那十几米,差点同手同脚。台下……应该看不出来吧?”我忍不住求证,带着点毕业日里特有的、想要在她面前维持一点形象又忍不住想袒露真实情绪的复杂心态。
“不明显,”她非常肯定地摇摇头,目光真诚而直接,没有任何敷衍,“特别稳,特别帅。声音透过喇叭传出来,有种……嗯,说不出的力量感。真的。”她再次强调,那目光直白而坦率,让我的耳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烫来。
我们相视一笑,很自然地转过身,肩并着肩,沿着这条熟悉的樱花道慢慢往里走去。脚下是年代久远被磨得光滑的石板路,两旁是枝桠交错、浓密树冠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的樱花树,为我们撑起了一条幽深静谧的绿色长廊。空气里漂浮着无数细微的粉尘,在斜射入林的光柱中清晰可见,如同无数精灵在金色的舞台上不知疲倦地翩翩起舞。
这里安静极了,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将外面所有的喧嚣、离别、乃至未来都温柔地隔绝在外。只有我们两人轻缓的脚步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轻微地交织回荡在这片被施了魔法般的寂静里。
“感觉像做了一场盛大而恍惚的梦。”我轻声说,主动打破了这份令人沉醉的宁静,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得很低,生怕惊扰了栖息于此的时光精灵,“四年,一千多个日夜,就这么……‘唰’一下,过去了。好像昨天我才拖着那个巨大的、傻乎乎的黑箱子,满头大汗、懵懵懂懂地站在校门口,看着‘警官学院’那几个鎏金大字,心里七上八下。”
“是啊,”陈曦轻轻地附和,她的声音也浸染了同样的感慨,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时间这东西,真是不经用。还记得我们大一刚来没多久,就在这条路上光荣迷路了吗?”
怎么会不记得。那个记忆的开关被按下,鲜活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那也是个傍晚,不过是夏末初秋,空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凉爽。刚结束一天冗长而折磨人的新生适应性训练,我和几个室友在偌大得像迷宫一样的校园里瞎逛,试图强行把地图上的抽象符号和现实建筑对应起来,结果毫无意外地、彻底地迷路了。就是在这条当时还不知道名字的、两侧似乎永远长着一样树木的安静小路上,我遇到了同样拿着那张让人绝望的校园平面图、一脸茫然站在路口、蹙着眉头的陈曦。
她当时简单地扎着一个马尾辫,额角还带着训练后未干的细汗,几缕发丝黏在红扑扑的脸颊边,眼神干净剔透,又带着点迷路后特有的、不服气的懊恼。我硬着头皮上前,问她知不知道刑侦系的男生宿舍楼怎么走。她眨了眨那双大眼睛,一脸无辜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摊开自己手里那张同样被画得乱七八糟的地图,声音清脆:“真巧,我也正找不到信息与技术系的楼在哪个象限……”
然后,我们两个“路痴”就对着那两张比藏宝图还难破解的平面图,脑袋几乎凑到一起,研究了足足十分钟,最后得出了一个“这地图肯定印错了”的结论,继而相视大笑,决定放弃挣扎,一起凭感觉“探索”出路。
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说话。后来才知道,我们不仅是同届,还在很多枯燥的公共基础课上邻座。再后来,一起在图书馆那个靠窗的固定位置占座复习,互相抽背枯燥的法律条文;一起在训练场跑完五公里后瘫倒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大口喘气,互相嘲笑对方狼狈的样子;一起在食堂人声鼎沸的角落里,吐槽那个永远把土豆丝炒成土豆糊、仿佛跟所有蔬菜有仇的厨师……点点滴滴,细微平常,却像无声的溪流,汇聚成河,不知不觉间就将两颗年轻而孤独的心越拉越近,最终汇流到一处。
而这条樱花道,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最常来的“秘密基地”。春天里接着漫天飘落的粉色花瓣,夏天享受沁人心脾的绿荫清凉,秋天踩着厚厚的落叶听那沙沙的、如同私语般的脆响,冬天看苍劲的枯枝在湛蓝的天空中勾勒出寂静而富有哲思的线条。它沉默地见证了我们从陌生到熟稔,从朋友到知己,再到那种超越友情、彼此心照不宣的、朦胧而甜蜜的悸动与转变。
我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回忆的原野上奔驰了一圈,又缓缓收回缰绳,落在此刻身边真实存在的、带着温暖体温的她身上。
“时间过得是快,”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面对着她。她也随之停了下来,微微仰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温柔的询问。我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咚咚咚,敲得比白天站在台上等待发言时还要响亮、还要慌乱。手掌心里似乎又有点湿漉漉的迹象。
我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里混合着她发间淡淡的、像是柠檬混合着阳光的好闻清香,涌入肺腑,却丝毫没能缓解我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