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车轮,碾压着象郡官道上的泥泞,也碾压在每一个目睹这支“死亡军团”归来的秦军将士和象郡百姓的心上。
那绵延不绝、装载着同袍遗体的车辆,那面覆盖在无头棺椁上的朱雀军旗,那辆被严密护卫、死寂无声的黑旗灵车,以及核心处那辆承载着昏迷不醒的司令任嚣的马车……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无比惨烈和悲怆的画面,将“惨败”二字,深深地刻入了南疆的天空和大地。
队伍沉默地进入了象郡大营。
早已接到消息的留守军官和士兵们,列队站在营门两侧,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死寂和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
看着那一具具被抬下、摆放整齐的遗体,看着那熟悉的容颜化作冰冷的苍白,许多硬汉都红了眼眶,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让呜咽声溢出喉咙。
戴莫跳下马,他的脸上混合着疲惫、悲愤和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他扫视了一眼周围明显有些惶惑不安的官兵,深吸一口气,用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下达了返回大营后的第一道命令:
“传令!象郡大营,及所有附属营地,即刻起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实行戒严!许进不许出!所有人员归建,无令不得擅动!巡逻队加倍,哨塔警戒提升至最高级别!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是!” 传令兵凛然遵命,迅速将命令传达下去。
刹那间,原本就气氛凝重的大营,更添了几分肃杀和紧张。沉重的营门被缓缓关上,加固。
一队队士兵握着兵器,奔跑着前往各自的岗位,火枪兵登上了望塔,一旁还准备了弓弩应急,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营外的任何风吹草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难之后,惊魂未定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的压抑。
所有人都明白,司令重伤,副司令和黑冰丞战死,主力死伤惨重,此刻的朱雀军区,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和危险之中。
内部不能乱,外部更要严防死守,绝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这种紧绷的气氛持续了半日。
傍晚时分,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疾驰而至,冲破雨幕,来到了戒严的象郡大营外。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色沉毅,正是朱雀军区第一军的军长,中将军衔的陈超。
他原本在外巡视防务,接到噩耗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验明身份,进入大营后,陈超甚至来不及换下湿透的戎装,便直接找到了负责临时指挥的戴莫。
“戴莫,情况到底如何?司令呢?赵副司令和癸卯大人……” 陈超的声音急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尽管路上已经听到了只言片语的噩耗,但他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侥幸。
戴莫看着陈超,这位在军中素以沉稳着称的中将,此刻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引着陈超走向安顿任嚣的营房,一边走,一边用最简洁的语言,将瘴疠谷的惨败、任嚣重伤、赵佗断后战死身首异处、癸卯殉国以及任嚣带去的部队近乎全军覆没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
每听一句,陈超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等到戴莫说完,他的脚步已然有些虚浮,魁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靠在了旁边的廊柱上才稳住。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血红和强行压抑的震怒与悲痛。
“一万五千……上将两人……赵佗副司令……癸卯大人……” 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好一个百越……好一个山鬼!”
他猛地站直身体,那股属于高级将领的决断气势重新回到身上,虽然带着悲怆的底色。
他看向戴莫,语气斩钉截铁:“戴师长,你做的很好!戒严是必须的!”
他略一沉吟,立刻下达了接任指挥权后的第一道全局命令:“传我军令!以任嚣司令的名义,通传朱雀军区下辖所有部队、所有防区!自即日起,各部进入最高战备状态,但严令固守现有防区、堡垒、城池,没有我的亲笔手令或帝国兵部钧令,严禁任何部队踏出防区一步,严禁任何形式的主动出击!违令者,以叛国罪论处,军法从事!”
这道命令迅速被写成多份,由信使以最快速度送往各处。
它像一道坚固的闸门,暂时稳住了因为惨败而可能产生的恐慌和冒进情绪,将整个朱雀军区转入了一种防御和等待的态势。
现在,他们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需要等待帝国的指示,更需要……等待任嚣司令的醒来。
时间在煎熬中又过去了一日。
任嚣所在的营房外,戒备森严,气氛凝重。
几名从象郡乃至周边郡县紧急征调来的最好的大夫,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无比的沉重和无奈。
终于,在第二日的午后,昏迷了一天多的任嚣,眼皮微微颤动,竟然缓缓睁开了。
一直守候在旁的陈超和警卫营长立刻扑到床边。
“司令!您醒了?!” 警卫营长声音带着惊喜和哽咽。
任嚣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但很快,那深嵌于骨子里的坚韧和统帅的锐利便逐渐回归。
他看清了眼前的陈超和警卫营长,也感受到了身体那无法形容的虚弱和从伤口处传来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麻木与隐痛。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一阵沙哑的气音。
陈超连忙示意亲兵端来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润了润喉咙,任嚣的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了许多:“陈超……你回来了……好……现在……军区情况……如何?”
陈超连忙躬身,低声汇报:“司令放心,末将已下令全军进入最高戒备,严令各部固守防区,不得擅自出击,一切……等候司令康复或帝国下一步指令。”
任嚣闻言,那苍白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欣慰的神色。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对……此刻……一动不如一静……不能……再出差错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目光扫过营房内侍立的几名亲兵和大夫。
陈超会意,立刻挥手:“你们都先退下,在外面候着,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众人躬身退下,营房内只剩下任嚣、陈超和那名忠心耿耿的警卫营长。
任嚣的目光重新回到陈超脸上,那眼神深邃得让人心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明澈和……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与遗憾。
“陈超……” 任嚣的声音更低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怕是……时日无多了……”
“司令!” 陈超和警卫营长同时惊呼,想要说什么,却被任嚣用眼神制止了。
“听我说……” 任嚣喘了口气,继续道,“我死之后……消息……暂时不能泄露……至少……在帝国新的任命下来之前……不能……”
他看着警卫营长:“你……带着警卫营……守好这里……对外就说……我需要静养……严禁任何人……探视……进出……”
警卫营长“噗通”一声跪下,虎目含泪,重重叩首:“末将遵命!誓死守护司令!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任嚣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陈超,带着最后的嘱托:“陈超……现在……替我……写一份……给帝国兵部……给陛下的……最后军报……”
陈超心中一痛,知道任嚣这是在交代后事了。
他不敢怠慢,连忙走到一旁的桌案前,铺开专用的绢帛,研墨,提起笔,强忍着心中的悲怆,沉声道:“司令请讲,末将……谨录!”
任嚣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顾那场让他毕生铭刻的惨烈之战。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滔天的巨浪和无尽的悔恨。
他开始口述,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如同杜鹃啼血,字字带泪:
“臣……朱雀军区司令,上将任嚣……顿首百拜……泣血上奏……”
“臣……有负圣恩……有负帝国重托……致使朱雀军区……遭遇前所未有之惨败……损兵折将……罪无可赦……”
“罪臣任嚣,于始平四年四月初一,接副司令赵佗急报,其所率四千先锋精兵,于瘴疠谷遭遇百越悍匪埋伏,深陷毒障,危在旦夕。臣闻讯,心急如焚,不及详查,即刻与黑冰丞、上将癸卯,率军区直属精锐骑兵及警卫部队共计一万两千人,火速驰援……”
他的叙述,将当时焦急、轻敌的心态,以及瘴疠谷那诡异的地形、致命的毒障、突如其来的滚木礌石、暴雨导致的火器失灵……一幕幕惨烈的场景,通过简洁却无比沉重的语言,勾勒出来。
“……敌军占据地利,以逸待劳,滚木礌石如雨而下……我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更兼天降暴雨,火器尽数失效,燧发枪、飞雷神、炸药包、霹雳火……皆成废铁……将士虽舍生忘死,奋力搏杀,然……天时地利尽失,回天乏术……”
说到癸卯之死时,任嚣的声音明显哽咽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锥心的痛楚:“……激战之中,黑冰丞癸卯,为护卫罪臣……以身挡石……背后受重创……当场……壮烈殉国……”
“……眼见突围无望,罪臣本欲与阵地共存亡……然副司令赵佗,以大局为重,厉声劝阻,亲率百余伤残,断后死战,为罪臣及少量残部……争取一线生机……罪臣……无能……只能……忍痛突围……”
“……及至援军赶到……赵佗副司令及其所率断后将士……已……已全部力战而亡……赵副司令……更……更被蛮夷枭首……身首异处……”
说到这里,任嚣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嘴角渗出了一缕黑血。
陈超和警卫营长连忙上前,却被他摆手阻止。
他喘着粗气,继续口述那最终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此役……帝国朱雀军区……共计战死将士……一万五千三百七十七人!”
“……其中,阵亡军官……上将两人:副司令赵佗、黑冰丞癸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