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嚣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中沉沦。
左肩和右腿的伤口不再仅仅是疼痛,而是化作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血脉流向四肢百骸,一点点冻结他的力量,吞噬他的意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密集的雨点砸落声,还有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背着他亡命奔逃的警卫营战士的。
他努力想要睁开眼,想要看清周围的状况,想要知道赵佗怎么样了,想要知道还有多少兄弟跟了上来,但眼皮却如同坠了千斤巨石,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身下背负他的战士脚步越来越踉跄,速度也越来越慢。
“坚持……坚持住……司令……就快……就到了……” 战士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执念的坚持。
突然,身下的战士一个趔趄,猛地向前扑倒!
任嚣感觉自己被甩了出去,在泥水中翻滚了几圈,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几乎窒息。
那试图挣扎着爬起来的战士,却只是徒劳地动了动,便再无声息。
“柱子!” 旁边传来另一声沙哑的惊呼,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试图扶起任嚣,也试图查看那名倒下的战士。
“他……他没气了……” 那声音带着哭腔,“箭毒……撑不住了……”
任嚣的心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又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儿郎,因为保护他而倒下了……
“司令……我背您……我们……继续走……” 剩下的这名警卫,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他费力地将任嚣重新背起,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在泥泞中前行。
周围的脚步声稀疏得可怜,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声却此起彼伏。
不时传来“噗通”的倒地声,伴随着微弱的、绝望的“救……救我……”,但没有人停下脚步。
不是他们冷血,而是所有人都明白,停下,就是死,而且会拖累更多的人。
任嚣的意识在冰冷和黑暗中浮沉,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也许,就这样闭上眼睛,和癸卯、和赵佗、和那上万葬身谷内的袍泽们在一起,也是一种解脱……
不!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呐喊!
不能睡!
癸卯的血仇未报!
赵佗生死未卜!
上万将士的冤魂还在那该死的山谷中徘徊!
他任嚣,身为朱雀军区司令,帝国上将,岂能如此窝囊地死在这荒郊野岭?!
一股求生的意志,混合着滔天的仇恨,如同最后的火焰,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中顽强燃烧起来。
他死死咬着舌尖,剧烈的刺痛和腥甜味让他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就在这清明出现的瞬间,他似乎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喧哗,还有……一种熟悉的、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之声?
是幻觉吗?还是……百越人的又一道埋伏?
背着他的警卫也猛地停下了脚步,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充满了绝望:“……前面……前面好像有人!”
残存下来的不足百人的秦军残兵,此刻也都听到了动静,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脸上露出了绝望中混杂着最后一丝凶狠的神情——如果真是敌人,那就拼了!
然而,随着对方队伍的靠近,那在雨幕中逐渐清晰的黑色旗帜,那整齐的队列,那制式的玄色甲胄……无一不在昭示着对方的身份!
是秦军!是帝国的军队!
“是……是我们的人!” 一个士兵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被雨水和血水模糊的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
“援军!是援军来了!”
“我们得救了!得救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这些残兵最后的心理防线,许多人直接瘫软在泥泞之中,放声大哭,或者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
而对面正在行军的秦军部队,也显然发现了这群突然从雨幕中出现的、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乞丐”。
队伍前列的士兵们立刻紧张起来,弓弩手瞬间上前,弩箭上弦,对准了这群来历不明、形貌恐怖的人。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一名带队校尉厉声喝道,他无法相信,在这帝国控制的区域内,会出现这样一支溃兵,而且……看那残破的盔甲制式,似乎还是他们朱雀军区的人?
这怎么可能?!
“别放箭!是自己人!” 任嚣的警卫营长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他挣扎着,将背上已然再次陷入昏迷的任嚣小心地放下来,扶着他,对着援军的方向,“是司令!是任嚣司令!快!快叫军医!司令受伤中毒了!”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援军每一个士兵的耳边。
任嚣司令?!
那个战功赫赫,威震南疆的朱雀军区最高统帅?!
眼前这个昏迷不醒、浑身血污、甲胄残破、被一个同样狼狈不堪的士兵搀扶着的人,是他们心中如同战神般的司令?!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援军士兵,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荒谬感。
这时,援军主将,一名身着精良玄甲,披着防水斗篷的少将师长,在亲兵的护卫下快步从队伍中间赶了过来。他正是朱雀军区第二军第三师的师长,戴莫。
戴莫原本奉癸卯的命令率部向前推进,接应可能从前线返回的部队,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如此景象。
“怎么回事?!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戴莫皱着眉头,看着这群溃兵,心中充满了疑虑和不安。当他目光扫过被搀扶着的那个昏迷将领的脸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脚步猛地一顿!
虽然对方脸上满是血污泥泞,虽然状态凄惨无比,但那张刚毅的轮廓,那双即使紧闭也带着威严的眉宇……不是任嚣司令还能是谁?!
“司……司令?!” 戴莫失声惊呼,一个箭步冲上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连忙伸手帮忙扶住任嚣,触手一片冰凉,还能看到肩头和腿弯处那触目惊心的、箭杆已被折断的绿色箭簇!
“这……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司令怎么会……” 戴莫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颤抖。
他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能把拥有火器之利、战无不胜的任嚣司令和他的直属精锐部队,打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戴师长!现在没时间细说了!” 警卫营长急切地打断了他,也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了,语气又快又急,带着哭腔,“司令中了毒箭,急需医治!还有,赵佗副司令!他为了掩护我们突围,带着断后的人被百越伏兵困在后面了!就在前面不远!戴师长,快!快派兵去救啊!也许……也许还来得及!”
戴莫被这一连串的噩耗砸得头晕目眩。
司令重伤垂危!
赵副司令被困!
还有……黑冰丞癸卯大人呢?
他之前不是派了人回来求援吗?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戴莫的心脏。
他知道,出大事了!
天大的事!
“军医!军医死哪里去了!快过来!” 戴莫猛地回头,朝着自己的队伍声嘶力竭地大吼,“第一团!全体都有!弓弩上弦,刀出鞘,跟随这位营长,火速前往救援赵副司令!快!快!快!”
他几乎是咆哮着下达命令。
几名随军医官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任嚣放平,开始检查伤势,处理伤口,看到那泛着诡异绿色的伤口和蔓延的青黑色毒素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而戴莫指派的第一团,两千多名士兵,在团长的带领下,如同离弦之箭,跟着那名指路的警卫营长,朝着瘴疠谷方向狂奔而去。每一个士兵心中都沉甸甸的,他们祈祷着,希望能来得及救下赵副司令。
戴莫留在原地,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军医的诊断结果,一边安排人手安置、救治那些跟随任嚣逃出来的残兵。
看着这些士兵大多带伤,精神濒临崩溃,人数竟不足三百人,他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前往救援的队伍派回了传令兵。
传令兵脸色惨白,跑到戴莫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恐惧:“师……师长!我们……我们找到赵副司令他们断后的地方了……”
戴莫心中一紧,急声问道:“赵副司令呢?救下来没有?!”
传令兵抬起头,脸上混合着雨水和泪水,颤抖着说道:“……没有……没有活口……弟兄们……全都战死了……我们……我们还发现了一个新堆起来的大土包……挖开一看……里面……里面全是我们的弟兄……”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加艰难:“还……还有一具无头尸……穿着……穿着赵副司令的盔甲……我们……我们辨认了……手腕处有一道旧伤疤……和档案记录里赵副司令的特征……一致……”
嗡——!
戴莫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旁边的亲兵连忙扶住他。
“你……你说什么?!无头……尸?!” 戴莫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死死抓住传令兵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你看清楚了?!确定是赵副司令?!”
“看……看清楚了……师长……我们……我们不敢认错啊……” 传令兵痛哭失声。
赵佗副司令……战死……而且……身首异处?!
戴莫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