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书杜赫又驻足片刻,与刘邦低声交代了几句诸如“若有难处,可来吏部寻我”、“与杨院士相处,多些耐心”之类的话,便带着一肚子感慨和几分对刘邦的期待离开了电学研究所。那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将刘邦彻底留在了这个弥漫着焦糊味、化学试剂味和绝望气息的“学术魔窟”内。
杜赫一走,研究所内那根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但压抑的氛围并未消散。所有学子博士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或明或暗地聚焦在刘邦身上,里面混杂着希冀、好奇、审视,以及一丝不敢表露太明显的求救信号。
刘邦何等人物,岂能感受不到这些目光?但他深知,眼下绝非大刀阔斧收拾局面、收买人心的最佳时机。那位真正的“主人”——杨永信杨所长,才是这个研究所绝对的核心与主宰。任何未经他允许的“越界”行为,都可能引发这颗“科研核弹”的剧烈爆炸,导致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惨淡结局。
于是,他对那些投来的目光报以温和却略显疏离的微笑,微微摇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随后,他轻手轻脚地挪动脚步,既不过于靠近打扰杨永信的实验,又能找到一个相对清晰的观察位置,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学生,观摩着杨永信的操作。
只见杨永信全神贯注于一个由线圈、磁石和一套简陋手摇传动装置组成的奇怪设备上。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声音时高时低,夹杂着大量刘邦完全听不懂的术语。
“……磁场强度……切割磁感线……感应电动势……对,转速!肯定是转速不够!这帮蠢材,绕的线圈电阻太大,稍微快点摇就发热……嗯?不对,也可能是铁芯的磁导率问题……妈的,纯度不够就是麻烦……”
刘邦竖起耳朵,努力想从中捕捉一些能理解的信息,但什么“电磁”、“圈数”、“转速”、“电阻”、“磁导率”……这些词汇对他而言,真真是鸭子听雷,云雾缭绕。他唯一能清晰感受到的,是杨永信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因为实验不顺而愈发焦躁的情绪。
看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理解这门高深学问的核心,刘邦非常明智地选择了战略转移。
他的目光扫过杂乱的研究所,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一张还算干净的桌案上,那里放着几本刚刚装订好、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书册,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电学启蒙(初稿)》。
刘邦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本,拂去表面沾染的一点灰尘,然后找了个离实验区稍远、靠近门口的角落,搬来一个垫子,直接席地而坐——既显得谦卑好学,又不至于因为坐着椅子而显得过于突出,引发杨永信不必要的关注。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书页。
起初,那些文字和图示依旧如同天书。电荷?正负?电场线?电流?电路图?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刘邦看得一个头两个大,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智商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但他强压下内心的烦躁和一丝自卑,逼迫自己逐字逐句地往下读。他深知,陛下让他来是当“盾”和“管家”的,但若对“矛”所要攻击的领域一无所知,甚至连基本的名词都不懂,那他这个“管家”迟早会被杨永信视为碍事的蠢货,一脚踢开。更何况,他刘邦从来就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
慢慢地,凭借着书中那些相对基础的比喻(比如用水流比喻电流)和图示,再加上他远超常人的理解和联想能力,刘邦竟然渐渐摸到了一点门槛。虽然依旧无法理解深奥的原理,但至少对“电”这个概念,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
当他读到书中关于“天上雷霆亦为电之一种,威力无穷,可焚毁万物”的描述时,他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书掉在地上。
雷霆?!
杨永信这帮人,整天鼓捣的,竟然是天上劈雷闪电那种恐怖的力量?!
他们是在玩火!不,是在玩雷啊!
一股寒意顺着刘邦的脊梁骨爬上来,让他瞬间出了一身白毛汗。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正在和线圈较劲的杨永信,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家伙……是个疯子吗?竟然敢触碰天神之怒?
但紧接着,书中后续一些关于电的应用设想,更是让他心惊肉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若可控雷电之力,或可驱动机械,替代人力畜力,日夜不息……”
“……电光之速,瞬息千里,或可藉此传递讯息,远超烽火驿马……”
“……电热之效,或可熔炼金石,锻造神兵,亦可为民取暖炊爨……”
“……电化学之变,或可点石成金,亦可造新奇之物……”
一条条,一件件,虽然几乎都还停留在设想阶段,描述也极为粗糙,但其背后所蕴含的可能性,却如同惊涛骇浪,猛烈地冲击着刘邦的认知极限!
驱动机械?传递讯息?熔炼金石?点石成金?!
这……这哪里是什么奇技淫巧?这分明是足以改天换地、重塑乾坤的洪荒伟力啊!
刹那间,刘邦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陛下会对这个看似疯癫的杨永信如此重视?为什么会对这个听起来古怪的“电学研究所”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将自己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县曹火线提拔过来当副手!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学术机构!这是一个正在尝试撬动未来、为帝国注入全新力量的秘密引擎!其重要性,恐怕丝毫不亚于一支横扫六国的无敌雄师!
巨大的震惊过后,便是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前所未有的压力!
狂喜的是,他刘邦阴差阳错,竟然一脚踏入了帝国未来最核心、最具潜力的领域!若能在此有所作为,辅佐杨永信搞出些名堂,那将是何等巨大的功勋?届时,莫说萧何曹参,便是李斯、冯去疾那般的人物,恐怕也要对自己刮目相看!这已不仅仅是仕途晋升,这简直是直通青云的天梯!
压力则在于,他肩上的担子比想象中沉重百倍!保障好这个研究所,就是保障帝国的未来!而眼前这个烂摊子……刘邦环视四周,看着那群面如菜色、精神萎靡的“帝国精英”,以及那个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学术核弹”,顿感任重道远。
但他刘邦最不缺的就是在困境中搏杀的勇气和市井中练就的生存智慧!机会就在眼前,再难,也要抓住!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书册时,心态已然完全不同。这不再是一本天书,而是一座等待他挖掘的金矿的矿脉图!
他看得更加仔细,甚至开始用指尖划过一行行文字,试图找出其中表述不清、难以理解的地方。他注意到,很多概念的引入非常突兀,缺乏铺垫;一些比喻不够贴切,反而容易引人误解;章节之间的衔接也很生硬。
“嗯……这里若是能加个生活中的例子……这里图示似乎画错了……这个说法太拗口,不如换成……”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完全沉浸了进去。
时间悄然流逝。偶尔,杨永信会从实验中抬起头,烦躁地抓抓头发,目光扫过研究所。当他看到刘邦那个新来的副所长并没有像胥坤或者李斯那样试图来指手画脚,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捧着他主持编写的《电学启蒙》看得无比认真时,那紧皱的眉头竟然微微舒展了一丝,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算是勉强认可了这个不打扰他的家伙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刘邦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该是午膳时间了。他合上书册,轻轻站起身,目光在研究所内搜寻。很快,他锁定了一个看起来稍微机灵一点、此刻正好闲着的年轻学子。那学子正对着一个烧杯发呆,眼神空洞。
刘邦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学子吓得一激灵,差点跳起来,见是新来的副所长,连忙想要行礼。
刘邦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不必多礼。随我出来一下,有些事问你。”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学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杨永信的方向,见所长大人正对着一组器材咬牙切齿,根本没注意这边,这才小心翼翼地点点头,跟着刘邦如同做贼般溜出了研究所大门。
来到门外,阳光刺眼,空气清新,那学子仿佛重获新生般长长吸了口气。
刘邦看着他,笑眯眯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研究所多久了?”
学子连忙躬身回答:“回副所长大人,学生名叫陈墨,来自化学院,被调来研究所……已有十日了。”说到天数时,他的语气充满了沧桑和苦涩。
“陈墨?好名字。”刘邦点点头,切入正题,“眼看午时了,我来问问,平日里你们的膳食是如何解决的?都在何处用饭?”
一提到吃饭,陈墨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副所长大人……您,您可算问到这个了……呜呜……”
他这一哭,倒是把刘邦弄得一愣:“哎,别哭别哭,慢慢说,怎么了这是?”
陈墨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抽抽噎噎地开始诉苦:“大人……您不知道啊……杨所长他……他根本就不是凡人啊!他脑子里只有电,只有实验!吃饭?睡觉?那都是凡夫俗子才需要的事情!”
“我们……我们自从来了这里,就没吃过一顿准点饭!饿了怎么办?杨所长说,饿了就啃两口冷饼子,渴了就喝口凉水!灶房?研究所里倒是有个小厨房,可杨所长嫌生火做饭浪费时间油烟大,影响他思考,根本不让我们开火!”
“每日饭食,都是皇家学院大食堂统一送来。可是……可是杨所长实验做到兴头上,根本不管送饭的来没来!等我们想起来去吃的时候,饭菜早就凉透了!油都凝成了白花花的一层!有时候实验紧张,连去拿饭的人都抽不出来,就直接错过了……呜呜……学生已经连着三天,吃的都是又冷又硬的隔夜饭了……”
陈墨越说越伤心,简直是字字血泪:“这还不算……杨所长他自己可以废寝忘食,却要求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跟着他一起熬!熬夜通宵那是家常便饭!您看看学生这黑眼圈……再看看里面各位师兄师弟,哪个不是面黄肌瘦、走路打晃?前几日还有两位师兄实在撑不住,病倒了,被抬了出去……我们……我们真的好惨啊副所长大人!这哪里是做学问,这分明是熬刑啊!呜呜呜……”
陈墨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仿佛要把这十来天受的非人折磨全都哭诉出来。
刘邦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和的表情,甚至还适时地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布巾。他深谙“堵不如疏”的道理,在蜀郡协助治理水患时他就明白,压抑的怨气就像洪水,强行堵塞只会酿成更大的灾祸,只有让其宣泄出来,才能顺势引导,化害为利。
等陈墨哭得差不多了,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刘邦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辛苦诸位了。杨所长醉心学术,忘乎所以,此乃赤子之心,虽方法稍欠妥当,但其心可嘉。我等既为此间一员,自当体谅,并设法解决困难,而非一味抱怨。”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肯定了杨永信(表面功夫必须做足),又表达了对众人的同情,还暗示了自己会解决问题,瞬间让陈墨感觉遇到了知音。
“大人明鉴!学生并非抱怨杨所长,只是……只是实在有些撑不住了……”陈墨抽噎着说。
“我明白。”刘邦点点头,话锋一转,“陈墨,你且告诉我,如今所内像你这样的博士学子,共有多少人?”
陈墨想了想,答道:“回大人,原本有二十三人,病倒抬走两人,现在算上学生,还有二十一人。”
“二十一人……”刘邦记在心里,又问,“除了吃饭,所内可还有其他难处?比如物资申领、与其他学院协调之类?”
陈墨苦着脸:“难处太多了……杨所长想到什么就要什么,而且催得急,手续繁杂,往往耽误时间,然后所长就大发雷霆……与其他学院的关系也很紧张,工学院、化学院那边都被所长催怕了,也骂怕了……”
刘邦心中有了数,不再多问,笑道:“好了,苦水倒完了,就该想办法解决问题。走,带我去学院食堂看看。”
“食堂?”陈墨一愣。
“对,吃饭是第一大事。”刘邦语气坚定,“先把弟兄们的肚子伺候好了,才有力气搞研究嘛!”
陈墨将信将疑,但还是乖乖在前引路。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个新来的副所长能有什么办法解决吃饭的问题。
皇家学院的食堂规模不小,此刻正值饭点,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许多学子看到衣衫不整、眼圈乌黑的陈墨,以及跟在他身后、官袍虽旧但气度不凡的刘邦,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刘邦无视这些目光,让陈墨直接带着他找到食堂的管理吏员——一位姓王的主事。
王主事正在核对账目,见到陈墨,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又是你?电学研究所的?今天的饭不是刚送过去吗?又怎么了?”语气颇有些不耐烦,显然对电学研究所这群“麻烦精”没什么好印象。
陈墨瑟缩了一下,不敢说话。
刘邦却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拱手道:“这位想必是王主事吧?在下刘邦,今日刚赴任,添为电学研究所副所长,特来拜会王主事!”
王主事一愣,打量了一下刘邦,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副所长?从三品?虽然那研究所古怪,但品级可不低。他连忙起身还礼:“原来是刘副所长,失敬失敬。不知刘副所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刘邦笑容更盛,语气诚恳,“在下初来乍到,本该备上薄礼,正式登门拜访才是。只是所内事务繁杂,杨院士又催得急,实在是抽不开身,只好冒昧直接前来,还望王主事海涵啊!”
他这话说得极为漂亮,既放低了姿态,又点明了研究所的“特殊性”和忙碌,让王主事听得十分受用。
“刘副所长太客气了,食堂本就是为诸位师生服务的,有何需求,但说无妨。”王主事笑道。
刘邦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敬佩与无奈:“不瞒王主事,我今日刚到所里,真是被杨院士和诸位学子的钻研精神震撼到了!为了陛下交付的重任,为了我大秦的电学伟业,他们真是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啊!杨院士常常为了一个数据,通宵达旦;诸位学子也是日夜奋战,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您说,这是何等的精神?何等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