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滤得差不多,他收起皮囊,紧紧裹在怀里,防止夜间低温冻结。
没敢歇脚,立刻在河床边缘、背风岩缝中搜寻可食之物。雪壳踩上去“咯吱”作响,随即塌陷,松软的粉砂裹着寒气从靴口直灌而上,刺入脚踝,冻得骨头发疼。
在一处薄雪下,他发现了几株冻干的刺草根。用匕首小心挖出,根茎瘦小如铁丝,冻得硬邦邦的。他认出这是骆驼刺的残根,耐寒耐碱,虽苦涩却无毒,是荒漠里少数能救命的植物。
一共挖出六段,每段长约三指,用皮绳串起系在腰间,随手分出三段扔给狼。狼低头啃食,动作缓慢得像是在节省力气,每一口都嚼得极细。
就在这时,狼突然竖起耳朵,鼻翼急促地翕动。
徐明立刻蹲下,身体贴紧岩壁,手按骨匕蓄势待发。
风声里,混着一声极轻的“窸窣”,像是细小的爪子在泥岩上抓挠。
顺着狼的视线看去,一道低矮岩缝中,一只高原鼠兔正探头张望。它毛色灰褐,与岩石融为一体,耳朵短圆,前爪捧着一小块干草根,正要往嘴里塞。
这是这片荒原上少数能活下来的耐寒小兽,不冬眠,靠储存草根过冬,行动快如闪电,警觉性极高。
徐明没动。他知道,强攻必失。
从腰间解下一小段皮绳,悄悄递给狼,眼神示意了方向。
狼低头嗅了嗅皮绳,轻轻点头。它伏低身体,四肢贴地,像一道灰影顺着残丘背风面缓缓绕行。不抬头,不喘重气,只借风声掩盖自己的动静,一步步逼近岩缝。
徐明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三息之后,狼突然暴起!后腿猛地蹬地,身体如离弦之箭射出!高原鼠兔惊觉跳起,却已来不及。狼一口咬住它的后颈,牙齿穿透骨骼,瞬间毙命。
它叼着猎物回来,轻轻放在徐明脚边,低低“呜”了一声。
徐明蹲下,伸手摸了摸狼的头。狼的耳朵抖了抖,没有躲开。
他心里清楚,这一口肉,不是为了饱腹,而是活下去的凭证,在这片绝境里,一点荤腥就能多撑一天。
取出骨匕就地剥皮,鼠兔皮薄而韧,小心剥下,用匕尖挑去内脏,将皮摊开压在一块扁石下,准备带回风干。这皮虽小,却能补靴底、包扎伤口,在荒原上,每一寸皮都有用。
将兔肉切成薄片,分出三分之一递给狼。狼低头缓慢咀嚼,不贪不抢。徐明自己也拿起一片,肉极干,没有半点油星,嚼着像风干的树皮,却带着实实在在的热量,顺着喉咙滑下,暖了些微冻僵的肠胃。
剩余的肉片被他摊在一块背阳的泥岩板上,准备晒成肉干。荒原日照强、风又大,肉干得极快,不过片刻,肉片边缘就开始卷曲,表面析出一层薄霜,又被风迅速吹干,几乎没有油光渗出,这小兽也瘦得只剩骨头了。
随后徐明蹲在岩缝背风处,用骨刀背把皮内侧的脂肪刮干净,又撒了把细沙吸血,随手扔到阳光下摊开。
他知道这皮还得揉、还得熏,可现在没工夫讲究,先晒干总比湿漉漉强。等太阳偏西,皮子硬了,他再撕成条,缠在靴底磨破的地方,虽然糙,但好歹能挡雪水。
徐明脱下靴子,检查冻伤的脚趾,皮肤发青却未溃烂,算是万幸。他掏出干苔藓垫在靴内,既能吸湿又能保暖,聊胜于无。靴底的裂缝比想象中更严重,鞋尖的硬皮片已经松动。
他把刚处理好的鼠兔皮,剪下一小块,用骨针和皮绳仔细缝在鞋尖内侧,又用皮绳在外侧缠紧加固,防止后续被盐壳或碎石割破。
再检查皮袍肘部,磨损的破洞已经能看到里面的干草絮,他取出备用皮条,将另一块鼠兔皮补在破处,一针一线缝得结实。
他太明白,在这片荒原上,每一块皮、每一根绳,都是命。
爬到残丘高处,徐明环视四周。风蚀的沟槽尚浅,没有深孔,说明风力还在初期;干河床呈西北至东南向,与主风向垂直,是古河道沉积的痕迹;背阴裂缝里的湿泥是仅存的水源痕迹,意味着地下残水已所剩无几。
他用骨匕在三处显眼的岩体上刻下浅痕箭头,指向来路。万一后续迷失方向,这便是返程的路标。
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嚼着苦涩的骆驼刺根,目光望向远方模糊的山影。
这里还能走。
再往后,可能就回不来了。
这地在变。风在变。它曾记得水的模样,如今却只记得风的嘶吼。
我得在这儿,把水存够,把食备足。
因为越往里,风越硬,地越裂,人越脆。
不能急。急就是死。
狼吃完肉,没有走远,在徐明身旁卧下,将口鼻埋进前肢,鼻息平稳。它不看远方,只守着当下的安稳,像是也明白,这一站的停歇,是为了下一段路能活下去。
太阳渐渐西斜,风势却丝毫未减。雾流依旧在低空游走,荒原的呼吸从未停歇。远处的山影在风沙中愈发模糊,仿佛正在从这个世界缓缓退去。
泥岩板上的肉片已晒至半干,卷曲如枯叶,徐明小心收起,包进油布,贴身藏好。
瞥了一眼那座风蚀柱,风还在刮,柱体却依旧稳固。
他知道,这一夜,他们不走。
他们要在这荒漠的前哨,把命,再攥紧一点。
夜晚,气温骤降。徐明刚把最后一块半干的肉片收进油布包,指尖就已冻得发麻,指甲边缘结出细霜。他立刻将手缩回袖口,用体温烘着,但那股寒气像是从骨缝里渗进来的,挥之不去。
他抬头,天幕已完全揭开。没有月,但星极密。银河横贯天顶,如一道冰冷的裂口,洒下银白的光,照得荒原泛出青灰的冷色。星光明亮得不真实,像是悬在头顶的刀锋,割得人眼生疼。
他知道,这清亮的夜空,意味着明日又是无云的烈日与刺骨的寒风,荒原从不给喘息的机会。
风未停,风在低空拉出的雾流,在星光下泛出幽光,像一条条游动的灰蛇,缠绕在残丘之间。风穿过风蚀柱的沟槽,发出“呜~”的长音,一声接一声,单调而固执,像是大地在梦中呓语。
徐明靠在那座雅丹残丘的背风面,用身体挡住风头。他将鞣制皮囊紧贴胸口,防止残留的半囊水冻结。他知道,一旦结冰,就再也化不开,夜里没有火,他不敢点。
狼已卧下,蜷在徐明左侧,将口鼻埋进前肢,鼻息平稳,但耳朵始终微微抖动,捕捉着风中的每一丝异响。
第三十六日入夜,风蚀残丘带的寒气骤然加剧。
徐明与狼蜷缩在那处雅丹残丘的背风凹处,身下垫着捡来的干草与碎皮,却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寒意。白日里收集的半囊滤水早已喝完,喉咙里的灼痛感如影随形,疲惫像沉重的石头压在肩头,让他眼皮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狼卧在他身侧,前爪蜷缩在胸前,鼻息平稳,却不时竖起耳朵,捕捉着风穿过残丘缝隙的声响。它的毛发乱糟糟的,沾着盐霜与干泥,脚掌的伤口还在渗着血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徐明裹紧僵硬的皮袍,意识渐渐模糊。他的头发结成硬块,虬结的胡须夹着干泥与盐霜,垂在下巴上,活脱脱一个被荒原榨干了精气神的干瘪小老头。
极度的缺水与疲惫让他陷入了幻觉,眼前不再是狰狞的雅丹残丘,而是老家院子里的那口井,井水清澈见底,母亲正站在井边,笑着朝他招手。
“水……”他嘶哑地呢喃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挪。
就在他快要撑着身子站起来时,身旁的狼突然低低吼了一声,不凶,却带着十足的警惕,像是在拉扯沉溺的灵魂。见徐明没有反应,它干脆站起身,用粗糙的鼻吻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一瞬,可幻觉很快又卷了回来。
狼见状,用脑袋顶住他的胸口来回蹭着,喉咙里的低吼越来越急促。徐明闷哼一声,胸口的触感让他彻底回过神,幻觉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呼啸的寒风与满身的疲惫。
(徐明:差点……就走丢了。)
他看着眼前的狼,它正睁着浑浊却清亮的眼睛盯着他,鼻吻上沾着他脸上的盐霜,天灵盖那块“地中海”似的秃斑在微光下格外扎眼。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这头和他一样被风沙摧残得不成样子的狼,是这片绝境里唯一能与他相互拉扯的同伴。
他伸出冻得僵硬的手,轻轻落在狼的头上,狼的耳朵抖了抖,往他手边蹭了蹭。徐明的心一软,顺势将狼搂进怀里。
狼的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主动蜷缩进他的怀抱,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徐明抱着它,能清晰感觉到它头顶那块光秃秃的皮肤,蹭着自己的胸口,粗糙又怪异,再低头看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忽然觉得好笑又心酸,两个“小老头”,倒是在这死地凑成了伴。
(徐明:以前总想着活下去,却忘了活着也需要一点温度。我们都老了,都丑了,可活着,就好。)
狼安静地蜷缩着,偶尔用舌头轻轻舔舐徐明冻得发紫的手指。寒夜漫漫,风在雅丹残丘间呼啸,可残丘下的背风凹处,一人一狼紧紧相拥,用彼此的体温抵御着寒冷与绝望。
徐明的意识渐渐平稳,在狼的陪伴下沉沉睡去,梦里不再有清甜的井水,只有狼温热的鼻息与头顶那块突兀的秃斑。
(灰狼:他在抖。他怕了。我蹭他,他就不抖了。他抱我,暖。他的胡子扎人,可他的怀里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