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日清晨,天光微亮,风停了。
徐明在那块背风的砾石后醒来。昨夜的寒气已将他的皮袍下摆与雪地冻在一起,起身时发出“咔”的轻响,像是撕开一层冰壳。
他低头,看见靴尖的裂口被冻雪堵住,硬得像钉了铁片。他用骨匕轻轻敲碎冰壳,脚趾一动,钻心地疼,冻伤已经开始。
他抬手抹去胡须上的冰霜,指尖触到下巴,胡须已乱成一团,长而卷曲,夹着干泥与血痂。他有多久没刮了?二十多天?三十天?他记不清。刀刃早钝了,刮不动,也不值得花力气。
他摸了摸头顶,头发早已结成硬块,像一顶冰壳帽子,发根油腻,头皮因缺水而发痒,但他不敢抓,指甲一碰,就会裂出血口。
他站起身,活动僵硬的肩膀。皮袍肘部磨破,露出内衬的干草絮,肩头有两处缝补的皮条,是用旱獭皮勉强接上的。他咳了一声,喉咙干得发紧,咳出的气在面前凝成一小团白雾,随即消散。
狼已站起,鼻尖喷着白雾,胡须上的冰霜结成细刺,像戴了一副冰牙套。它抖了抖身子,毛发早已不是当初的顺滑油亮,而是乱糟糟地炸开,背脊处有两处明显的秃斑,那是被盐壳划伤后反复摩擦、结痂、再撕裂留下的。
前爪肉垫冻得发硬,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用舌头舔舐裂口,防止结冰。
它没有催他,只是低头嗅了嗅雪地,然后抬起头,望向西北。
徐明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前方不再是平铺的沙砾与薄雪,而是一道突兀的裂口,大地像是被无形的巨斧劈开,裂出一道宽约十余米、深近三米的干涸河床,横亘在前,望不到尽头。
这是哈勒腾河古河道的起点,也是沙砾荒原与风蚀谷的分界。
河床底部平坦,覆盖着一层龟裂的硬泥岩,裂缝如蛛网,深达手掌,裂缝中嵌着薄盐壳,在微光下泛出灰白与铁锈红交织的冷光。
泥岩表面覆着一层薄雪,但雪壳极脆,边缘翘起如干裂的唇,踩上去便碎成粉末。
河床两侧,耸立着低矮的土丘,那是雅丹残丘,高1-3米,形状不规则,多为墩状或短垄状。它们零星分布,彼此孤立,像是被随意丢弃的土块。
其中一座前端略尖,后部塌陷,表面布满风蚀的浅沟与麻点,像是被风沙反复打磨过。风从沟槽中穿过,发出低沉的“呜~”声,如同有人在沟底低语,却不复杂,没有后期那种穿孔成阵的尖啸。
另一侧,一座风蚀柱孤立而立:柱体粗壮,高约三米,顶部略宽,尚未形成“蘑菇”形态;表面有浅层剥蚀,风过时发出低沉的“呜”声,像是大地在喘息。
柱体稳固,无明显崩塌迹象,顶部覆着一层薄雪,边缘有细微裂痕,但远未到摇摇欲坠的地步。
雪地在这里变得诡异。向阳面的雪已融化,露出深褐色的泥岩,湿痕斑驳,像是大地的旧伤;背阴面的雪却厚积,被风刮出细密的波纹,如冻住的浪,踩上去“咯吱”作响,随即塌陷,露出底下松软的粉砂。
风贴着河床底部横扫,卷起细雪与沙尘,在低空形成灰白色的雾流,能见度时好时坏。远处的山影在雾中扭曲变形,有时像蹲伏的巨兽,有时又如断裂的城墙。
徐明停下脚步,手扶骨匕,眯眼看去。他蹲下,指尖触到泥岩裂缝边缘,坚硬,脆,表面有细密的风蚀纹路,像是被无数细线磨过。
他抬头,目光扫过那几座低矮的土丘,眼神微动。
这不是深处的雅丹。这是初期。风才刚开始刮。
他知道,真正的雅丹群在更远的腹地,那里有高耸的“风蚀城堡”,成片排列如城郭,风穿孔道,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啸叫;
有“风蚀蘑菇石”,下部被掏空,上部如巨帽悬空,随时可能崩塌;有“风蚀走廊”,人行其中,四面皆墙,天地一线。而这里,只是前哨。
再往里走,风会更硬,地会更裂,水会更少。吃的,会更难找。狼能嗅到的,也不过是几根冻草、一只旱獭。
他回头看了一眼狼。狼正用鼻子拱着一处背阴的裂缝,舔舐着岩壁上极薄的一层湿泥,那是地下残余水分渗出的痕迹,还没冻结。它舔了几下,便停下,眼神平静,这点湿气,救不了命。
徐明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屑。他知道,不能再赶路了。他必须在这初期阶段,做足准备。因为一旦深入,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他指着前方一处相对完整的雅丹残丘背风面,对狼说:
“今天,不走了。”
“得把水存够,把食备足。”
“再往后,就不是赶路,是保命。”
狼看了他一眼,低头,轻轻“呜”了一声,像是同意。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清了狼的头顶。风把狼额前的长毛吹开了,露出一块光秃秃的圆斑,正好在天灵盖位置,四周毛发稀疏翘起,活像一个风沙吹秃了顶的“小老头”。
更滑稽的是,它耳朵一抖,那圈毛跟着晃,像顶着个随时会飞走的破毡帽。
徐明愣了一下,竟低低地笑了一声。
“你这模样……倒像个老祭司,守这片死地。”
狼没理他,只低头舔了舔前爪裂口,动作缓慢,像真的年迈体衰。
笑声落下,徐明却静了。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背、皮开肉绽,青筋凸起,指甲断裂发黑,像老树根扒在石头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胡须虬结,头皮一块块发痒脱皮。
他忽然明白:狼成了老狼,他自己,也早不是那个进山时的徐明了。他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另一个荒原残影,和狼一样,被风沙、严寒、饥饿,一寸寸削去了原本的模样。
他看着狼,低声说:
“你像老祭司……”
“那我,就是你那个疯癫的祭徒。”
“一块往死里走。”
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浑浊,却依旧清醒。风又起,卷着雪粒,打在两人身上。
第三十六日中午,太阳悄然爬到了头顶,白白的日光毫无暖意,像一块蒙着灰纱的冰镜,冷飕飕悬在低空。铁青色的天空上,云被风撕成絮状,贴着山脊快速掠过,投下游魂般的影子在泥岩上疾走。
风卷起细雪与沙尘,横扫过干涸河床的泥岩,在低空拉出一道道灰白色的雾流,随着荒原的呼吸上下浮动,久久不散。
风掠过雪壳边缘,时不时发出“咔”的碎裂声,露出底下龟裂的泥岩,裂缝深如掌纹,纵横交错,像是大地干涸后裂开的血管。
徐明站在河床边缘,眯眼望去。远处的山影在雾流中扭曲变形,时而像蹲伏的巨兽,时而如断裂的城墙,轮廓模糊得仿佛随时会沉入风中。
他抬手抹去睫毛上的冰屑,指尖触到眉骨,竟有一层薄冰贴在皮肤上,像是谁悄悄给他戴上了一副冰面具。
不能再拖了。
他指着那处背风的雅丹残丘,对狼说:“走。”
狼没动,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鼻尖喷出一缕白雾,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把碎盐。
两人慢慢走下河床,踩在龟裂的泥岩上。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雪壳脆得一碰就碎,底下的粉砂松软如棉,稍不留神就会陷到小腿。
徐明走在前头探路,狼跟在侧后,一前一后,像在穿越一片埋满陷阱的旧地。
到了残丘背阴面,徐明蹲下,抽出骨匕在一道宽裂缝底部挖坑。泥层紧实得像铁,挖得极慢,每一下都震得虎口发麻,匕刃与泥岩摩擦,发出“咯、咯”的闷响,像是在撬动大地的骨头。
挖到半尺深,坑底终于渗出浑浊泥浆,泛着铁锈红,像是大地在无声流血。泥浆黏得扯丝,一滴一滴慢悠悠渗出,刚露头就被风刮来的细沙打散,表面浮起一层灰白絮状物。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鞣制薄皮,那是用旱獭皮烟熏软化后制成的,勉强能盛水,徐明将它小心翼翼铺在坑底,让泥浆缓慢渗入。他清楚,这水含盐量极高,不能直接喝,必须过滤。
徐明取出一层干苔藓,铺在薄皮上,再用一块碎石压住边缘。泥浆渗过苔藓的孔隙,滤出稍清的水,滴入皮囊。每一滴都慢得揪心,像是大地在吝啬地施舍最后一点生机。
他只计划收集半囊水,够两人一天应急就好。他心里有数,这地已经快干透了,再多一滴也取不出来。
正低头盯着水滴,指尖冻得发麻,忽然一声“呜~”从残丘后传来。像是有人在暗处低语,又像有野兽在艰难喘息。
徐明猛地抬头,手瞬间按在骨匕柄上。
风正从一道低矮的风蚀柱侧面刮过。那柱体约三米高,粗壮坚实,顶部略宽却远未形成“蘑菇”形态,表面刻着浅层剥蚀的沟槽,风穿过时气流回旋,发出低频长音,一声接一声,不急不缓,像是大地在沉沉呼吸。
他松了口气,不是人,也不是兽。是风,在学人叫。
他太清楚了,这声音只是个开始。再往深处走,风会穿过更多孔洞,发出更复杂的啸叫,有的像孩童啼哭,有的像疯癫大笑,甚至会像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
但那不是魂,只是风在空壳里肆意穿行。而眼前这座风蚀柱,还远未到“空壳”之时。它只是荒原的初兆,是风刚开始雕刻这片土地的痕迹。
低头继续滤水,水滴“嗒、嗒”敲打着皮囊内壁,与风声交织。他知道,这一口水,不是为了今朝解渴,而是为了明日赶路,为了再往里走时,能多撑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