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日清晨,天光灰白。
地表不再是连片的山石,而是被一层粗砾与细沙混合覆盖。砾石大小不一,小如指节,大如拳头,表面布满风蚀的麻点与划痕,有些石面覆着薄霜,在微光中泛出幽蓝的冷色。
沙粒灰黄,但大部被一层薄雪覆盖,踩上去先是“咯吱”一声脆响,随即陷进底下松软的沙层。雪壳厚薄不均,有的地方仅如纸片,一踏即穿;有的地方已冻成硬壳,靴底敲击时发出“咔、咔”的脆响,像踩碎骨头。
这是沙砾交错荒原,柴达木盆地东南缘的过渡带。
砾石来自昆仑山北坡的剥蚀物,被季节性洪水带下,沉积于此;沙粒则是风从更远的荒漠吹来;而零星分布的盐壳,是地下卤水蒸发后析出的残迹。
如今,这一切都被寒雪灾后的积雪与雪壳覆盖,像是大地披上了一层破碎的银甲。
雪面不平,有的地方被风刮得裸露出盐壳,灰白相间,如同溃烂的皮肤;有的地方积雪较厚,踩上去会突然下陷半尺,冷气从靴口直灌而上,刺入脚踝。
狼走在前,四肢低伏,鼻吻几乎贴地。它避开裸露的大块盐壳,这些盐壳边缘锋利如刀,容易割伤脚掌,只能寻找沙土较软的路径。它脚步轻,落点准,每一步都踩在砾石之间的雪窝里。
它的毛上结着霜,前爪肉垫冻得发硬,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用舌头舔舐裂口,防止结冰。每一次呼吸,鼻尖都喷出一小团白雾,瞬间凝成冰晶,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把细盐。
徐明紧随其后。靴底已磨损严重,鞋尖裂开,露出脚趾。
每走一步,雪壳“咔”地碎裂,冰冷的雪粒立刻灌入靴中,贴着脚面,像无数细针扎入皮肉。他不得不用骨匕撑地,借力前行。皮袍早已僵硬,关节弯曲困难,呼出的气在胡须和眉梢结成冰霜,每一次眨眼都带着刺痛。
他抬手抹去睫毛上的冰屑,指尖触到眉骨,竟摸到一层薄冰在皮肤上,仿佛一副冰面具。
这地不认人。它只认风。
走错一步,就埋在这雪里。
自翻越布尔汗布达山,踏入柴达木盆地东南缘的过渡带以来,他们又在沙砾与盐壳交错的荒原上跋涉了三日。
干渴成了最沉默的绞索,翻山时储备的水早已耗尽,荒原上的积雪混杂着沙粒与盐霜,根本无法饮用,瘪掉的水囊贴在胸口,只剩一层冰凉的皮子。
徐明靠在一块风蚀的砾石下,跟灰狼一起费力地啃着冻硬的肉干。肉干早已没了油脂,嚼起来像砂纸磨牙,每咽一口都要牵动干裂的嘴唇,血珠渗出来,瞬间凝成细小的冰粒。
忽然,西边天际线被一抹浑浊的灰黄吞噬。那颜色不是雪的白,不是沙的黄,而是一种混杂着死亡气息的灰褐,像夜神掀起的破毯,瞬间遮住了昏沉的天光。
他心里一咯噔:糟了!是雪尘暴。
风里已经带着细密的沙粒与雪沫,打在脸上又硬又疼。徐明赶紧扯下蒙在口鼻的鞣制皮子,把脸埋得更低,可眨眼间,嘴里、鼻腔里就灌满了土腥味与咸涩感。
那只狼蹿到他腿边,背毛全奓了起来,像一蓬炸开的枯草,冲着越来越近的灰黄墙影,从喉咙深处发出断续的哀鸣,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灰狼:风变了。不是高原的冷,是盆地的凶。沙裹着雪,要埋了我们。)
风势骤然加剧。狂风卷着沙粒、雪沫与盐屑咆哮而至,发出牛吼般的闷响,能见度瞬间降为零。徐明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下巴磕在盐壳上,震得眼前发黑,嘴里满是血腥味。
他死死抱住身边的砾石,用皮袍裹住头脸,世界只剩下狂暴的呼啸和后背被冰锥扎刺般的剧痛。沙粒无孔不入地往领口、袖口、靴筒里灌,身体越来越沉,像要被这片荒原活埋。
窒息感掐住了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半口沙雪混合物,呛得他眼泪直流,意识模糊中只剩一个念头:完了……
就在这要命的昏黑里,一个毛茸茸、抖个不停的东西挤到了他腋下。是灰狼!它本能地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不知是恐惧,还是在风暴中寻找一丝暖意。
徐明能感觉到狼身体的剧烈颤抖,以及透过皮毛传来的微弱体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给它腾出一点空间。
在这灭顶之灾面前,所有戒备都成了多余。两个生命依偎在一起,靠着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对抗着狂怒的天地。
(灰狼:它没推开我。它也在抖。热,很弱,但能活。我也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