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老樵夫行走时,身体的震动便会引起竹管的共鸣,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辅音。
这辅音与他的哼唱交织在一起,效果倍增。
不出数日,山中的猎户们竟争相邀请老樵夫同行,只为听那能让人胆气横生、夜里不做噩梦的“过山曲”。
夜半时分,阿禾悄然返回他最初在涪水边设下的那片“疗息区”。
那片用夯土筑成,地面上刻着模糊经络图的广场,他本是想查验,是否还有民众在自发使用。
月光下,广场上空无一人,却有一群顽童正在追逐嬉戏。
一个孩子扮演“疫鬼”,其余孩童则尖叫着围捕。
他们的奔跑路线看似杂乱,却在无意之间,一次又一次地踏遍了地上那些代表“十二经别”的关键节点。
每当“疫鬼”被众人扑倒在地,孩子们便会兴奋地齐齐跳起三下。
那落地的震荡,竟与人体“涌泉”上冲“百会”的冲脉节律惊人地吻合。
阿禾注意到,其中一个患有哮喘的幼童,平日里跑上几步便会喘息不止,此刻竟连追了三晚,面色红润,气息匀称,没有丝毫发作的迹象。
他站在暗处凝视良久,最终没有现身干预。
他只是在广场的边缘,按照九宫方位,悄悄埋下了九枚特制的陶埙。
这些陶埙的埙口迎着风,内部结构特殊,一旦受到地面传来的特定频率震动,便会发出一种极低沉、几乎听不见的鸣响。
第七日清晨,村里人炸开了锅。
许多人说,昨夜睡得格外香甜,仿佛有仙乐在耳边响起,就连夜里翻身,都觉得筋骨顺畅了许多。
春集开始,一支来自西域的驼队,第一次抵达了涪水流域。
领队的胡商满脸精明,却也带着一丝疲惫。
他听说了涪水流域流传的种种奇闻,尤其是那“摇铃治喘”之说,更是半信半疑。
他正思索间,忽见一位老货郎推着独轮车,领着小孙子,从远处悠悠而来。
货郎担上挂着一串黄铜铃铛,随着车轮滚动,发出清越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那祖孙二人的步伐与铃声完美契合,走得稳健而轻快。
胡商队中有一名侍从,常年患有胸闷之症,气息不畅。
他只是因为好奇,跟在那货郎车后走了半里路,竟不自觉地连连做了数次深呼吸,原本苍白的脸色,竟泛起了一丝红润。
胡商看得目瞪口呆,当即冲上前去,对着老货郎便是一个大礼,跪地恳请传授这神奇的“铃法”。
老货郎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憨然笑道:“俺哪懂什么法?就是这担子沉,俺教孙子,得这么摇,手腕才不累,铃铛也才响亮。”说着,他当场示范,左手稳住货担,右手手腕轻柔而富有弹性地一抖一抖。
阿禾隐在人群之中,微微一笑。
他趁着胡商与货郎攀谈之际,将一串内外双层的特制铃铛,连同一张无字的空白绢图,悄悄放在了胡商的驼鞍上。
数日后,驼队向西而去。
那胡商在路上无意中用温水擦拭绢图,竟见图上缓缓浮现出十三幅人形轨迹图,正是那日货郎示范的“声引十三式”。
从此,清越的驼铃声响彻丝绸古道,沿途留下了一段关于“东方铃语”的传奇。
暴雨将至,乌云压城。
阿禾独自一人,坐在涪水中央那块被冲刷了千年的青石上。
浪涛一下下拍打着礁石,远处村落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如豆,却温暖。
他闭上双眼,将所有的感知沉入这风声、水声、人声之中。
他想寻觅,想听一听,是否还有人提起“阿禾”,是否还有人议论那个留下“泥印”的神秘之人。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只听见,铁匠铺里,老师傅对着新收的徒弟怒吼:“你这一锤子下去,要把心里的火气带出去!肝气不舒,打出来的铁也是废铁!”
他还听见,孩子们在玩“过山曲”的游戏,猎户们在交流“呼吸擂”的见闻。
他的名字,他的痕迹,仿佛被这片土地彻底吸收、消化,然后融入了每一个人的生活细节之中,再也无法分割。
他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成了这里的一种常识,一种习惯,一种理所当然。
阿禾缓缓睁开眼,掌心那道陈年的旧伤处,忽然沁出了一滴殷红的血珠。
血珠没有被风吹散,而是垂直坠入下方的江心。
一滴血入水,荡开的,却是一圈难以察觉的金色纹路。
那不再是“泥印”的痕迹,而是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个生命共同搏动的节律。
与此同时,远在州府的议政堂内,柳妻批阅完了最后一份关于《教疗辨伪十三条》实施情况的案卷。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提笔,以官府的名义,写下了一道全新的政令:“凡以‘阿禾’之名,设坛授法,聚众牟利者,皆属欺世盗名,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窗外,大雨倾盆而下,雨落如织。
某个村落的灶台旁,一个妇人正握着女儿的小手,教她如何用木勺,在微火慢炖的药粥里,均匀地搅动。
那小小的勺尖,在浓稠的米粥里划过一道又一道圆润的弧线,像极了一根穿行于经络之间,渡人于无形的银针。
天光破晓,雨后的泥土气息混着草木的生机,浓烈得近乎醉人。
这片被涪水滋养了千年的土地,在沉寂了一整个冬日之后,正等待着第一道犁铧的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