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清明]年复一年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一九七七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具生机。街边的梧桐冒出了鹅黄的嫩芽,护城河边的垂柳染上了新绿,连吹过古城的风,都带着泥土解冻后湿润清新的气息。
吴忠友的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后,生活仿佛驶入了一条平静而宽阔的河道。组织上为他调整了工作,安排到文史研究部门,发挥他熟悉历史、治学严谨的特长。待遇改善了,周围的目光也变得真诚而尊重。那困扰他多年的、无形的枷锁终于卸下,连呼吸都感觉顺畅了许多。
然而,随着春风一同到来的,还有清明。
这个节气,对于吴忠友、江静云,乃至意识偶尔清醒的赵致远而言,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时令更迭,它是一年一度必须直面的心灵仪式,是一道深深镌刻在岁月年轮上的印记。
清明前一天,吴忠友特意请了半天假。他没有去单位分配的新居,而是回到了那条他居住了十几年、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的老巷。巷子依旧狭窄,墙皮剥落,但以往那种压抑沉闷的气息似乎淡去了不少。他走进自己的老屋,从衣柜最深处,取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
里面是一套半旧的中山装,洗得发白,但熨烫得极其平整。这是他当年身份“转变”、与陆明远他们并肩工作时最常穿的衣裳。这些年,无论境遇如何,他都将这套衣服保存得很好。他小心翼翼地穿上,对着墙上那面模糊的镜子照了照。镜中人,鬓角早已斑白,面容刻满了风霜,唯有眼神,在换上这身衣服后,似乎找回了一丝当年的锐气与沉重。
然后,他出门,走向城南的革命公墓。这条路,他走了很多年,从青丝走到白发,从被人暗中指指点点走到可以坦然挺直腰板。
江静云来得比他更早。她依旧穿着她那身素净的深蓝色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静静地站在那片熟悉的烈士墓区前。她面前,是几座没有遗骸、只有名字的衣冠冢——陆明远、雷万山、白曼琳、叶莲舟,还有那位牺牲在黎明前的交通员“寒露”。墓碑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前面摆放着两束新鲜的菊花,在还有些料峭的春风中微微颤动。
吴忠友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带来的一束白菊,轻轻放在陆明远的墓碑前。他看着墓碑上那熟悉的名字,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戴着金丝眼镜、儒雅沉稳,却肩负着千钧重担的“掌柜”;是他在钟楼烈焰中决绝的身影;是他在密档上为自己写下的那句“可信可靠”的评语。
“望途兄,”他在心里默念,“冰雪消了,春天来了。我们……都等到了。”
江静云侧过头,看了吴忠友一眼,目光在他那身旧中山装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悲悯。她没有询问他落实政策后的细节,也没有感叹岁月的无情,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今天早上,致远一直看着窗外,手指在床沿上,敲了七下。”
七下。那是他们小组最鼎盛时期,核心成员的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