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甚者,开始攻击陆华本人:“陆华!你一介女流,侥幸得授咨议虚衔,不思安分守己,竟敢在议政重地大放厥词,扰乱视听!是谁给你的胆子?!”
激烈的攻讦如同冰冷的污水,兜头泼向议政台。旁听席上的支持者们又惊又怒,议论声、反驳声四起,议事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争吵。
“肃静!肃静!”议长周异连连大力敲击云板,脸色铁青。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混乱稍息,但两派咨议员依旧怒目相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陆华始终挺立在议政台上,如同一株翠竹,任尔东西南北风。面对直指她的污言秽语,她唇角反而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诸位咨议口口声声‘礼法’、‘伦常’,”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陆华倒要请问,是哪朝哪代、哪部圣贤经典,明文写着女子天生该受盘剥?写着女子心智天生愚钝不配开蒙?写着女子劳作所得就该被轻易剥夺?《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曾分男女贵贱?孔圣人言‘有教无类’,可曾说过‘女子除外’?我煌煌帝国《寰宇基本法》,亦只言‘人皆生而平等’,何曾说过‘女子除外’?!”
她目光如寒星,逼视着那些保守派:“诸君所维护的,究竟是圣贤之道,还是……盘踞在女子血肉骸骨之上,吸髓食血的千年陋习?!”
“你……放肆!”崔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华,一时竟找不出有力的反驳。
“至于女子入学,耗费国帑一说,”陆华转向另一侧,语气铿锵,“更是鼠目寸光!昔日蔡文姬公(蔡琰)主持帝国图书馆,整理典籍,泽被万世!其学养智慧,岂逊于须眉?甄宓娘娘(方晴)精通岐黄,着书立说,活人无数,功德无量!彼等皆女子之身!若帝国早开女子求学之门,以我华夏女子之慧质,今日将有多少蔡公、甄后辈出?帝国将添多少栋梁?此非靡费,实为最明智、最丰厚之投资!”
提到蔡琰和甄宓这两位在帝国转型中立下不朽功勋、早已被神化的传奇女性,保守派的气势顿时为之一窒。她们的功绩,是写在帝国正史、刻在百姓心头的丰碑,不容置疑。
“至于工价成本,”陆华的目光转向那布商代表,带着洞悉的锋芒,“贵号‘万锦绸庄’,去岁东都分号所售‘金缕百蝶穿花锦’,一匹售价几何?可抵得上百名女工一月之酬!提高区区数钱工价,便要哭嚎生存艰难?究竟是生计所迫,还是贪欲不足?!若说此举有碍帝国税赋,陆华敢问,是占帝国人口半数的女子被盘剥至死、无力消费对帝国有利,还是女子体面劳作、有酬有闲、使得百业兴旺对帝国有利?此中道理,三岁稚童亦能明辨!”
布商代表被问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支持者们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议长周异抓住时机,再次重重敲响云板:“辩论时间到!现对‘是否将《妇女劳动保障及教育权利法案》提交专门委员会审议’进行表决!赞成者举蓝牌!反对者举红牌!弃权者不举!”
一时间,半圆形的议事席上,蓝红两色木牌如同雨后丛林中的菌盖,纷纷举起,形成泾渭分明的阵线。空气凝固了,旁听席上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正在快速计数的书记官们。
陆华站在议政台上,背脊挺得笔直,深绯色的袍袖在琉璃穹顶投下的光影中,沉静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余烬与星火
书记官们紧张地穿梭于座席间,反复核对清点。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终于,首席书记官捧着一份简牍,快步走向议长周异,低声禀报。周异那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古井无波,只是微微颔首。
“肃静!”周异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压住了最后的骚动,“《妇女劳动保障及教育权利法案》交付专门委员会审议一案——赞成者,二百一十二票!反对者,一百八十七票!弃权者,四十六票!提案通过,正式交付‘民生与律法委员会’审议细规!”最后的“通过”二字,被他念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万岁!!”
“通过了!通过了!”
短暂的寂灭后,旁听席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尖叫!激动的泪水瞬间决堤!女学生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工装妇女们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手臂,郑玄夫人用帕子捂住脸,老泪纵横,双肩剧烈地颤抖着。几名年轻的支持派咨议员激动地冲上几步,想要与陆华握手庆贺。
陆华立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似乎松动了一丝。她望向旁听席,向那些泪流满面的女子、向郑玄夫人微微欠身致意。阳光透过高窗,正好落在她清瘦却坚毅的侧脸上。
然而,这胜利的光芒只停留了一瞬。议政台下右侧前排,崔琰在结果宣布的刹那,脸色已变得铁青。他猛地拂袖而起,甚至不屑再向议长行礼,疾步便向厅外走去。经过陆华附近时,他那双昏黄却依旧锐利的鹰眼,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了她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以只有周围几人能听清的音量,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眼:“……祸水!……走着瞧!”
他身后的几位核心保守派咨议员立刻跟上,一行人如同裹挟着寒流,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与怨毒,迅速离开了议事大厅。那矮胖的布商代表在离场前,甚至故意用肩膀撞了挡路的支持派咨议员一下,引来一阵怒目而视。
喧嚣渐渐平息。后续的议程变得索然无味。
直到暮色四合,当最后一名咨议员离场,陆华才收拾好案几上那份承载着甄宓遗泽的卷宗,略显疲惫地走出那扇象征权力的青铜大门。
朱雀大街上的狂热已散去大半,只余三三两两兴奋议论的人群。春寒料峭的晚风卷着尘土,吹动她深绯色的袍角。
“陆咨议!陆咨议!”等候多时的几家报馆记者立刻围了上来,镁光灯刺眼地闪烁着,“恭喜提案通过初审!您如何看待今日保守派的激烈反对?”“法案能在委员会顺利通过吗?”“您是否担心后续阻力?”
陆华停下脚步,面对伸到面前的数支话筒——这西洋传来的新玩意儿。她脸上带着惯有的平静,目光扫过这些充满探究和期待的眼睛,最终投向华灯初上的长安城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晚风:
“今日初捷,非陆华一人之功,乃无数为帝国默默付出之女子的心之所向。前路必多坎坷,暗流汹涌,此皆意料之中。”她顿了顿,目光收回,看向眼前这些记录时代声音的记者,眼中仿佛有星火在疲惫中倔强燃烧,“然,此非终点。此乃一个开始。一个帝国文明真正辉光普照、不分男女的新开始!” “开始”二字,被她咬得极重。
说完,她微微颔首,不再接受任何提问,在护卫的陪同下,登上等候在街角的黑色帝国制式蒸汽马车。马车平稳地驶离咨议院广场,融入长安城微茫的暮色与初上的万家灯火之中。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厢内一片昏暗。陆华靠坐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议案初审通过带来的短暂振奋,此刻已被巨大的疲惫和对前路未卜的忧虑所取代。她摸索着从袖中取出那份卷宗,指尖再次拂过甄宓批注的字迹,仿佛能汲取到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就在这时,马车微微一震,似乎碾过了一个小坑。
一张对折的素白纸笺,悄无声息地从她微敞的卷宗夹页中滑落出来,轻飘飘地掉在脚下铺着的厚绒地垫上。
陆华下意识地俯身拾起。纸笺入手微凉,光滑而陌生,绝不是她常用的纸张。她蹙起眉,心中莫名一紧。就着窗外透进的、越来越微弱的路灯光晕,她展开了纸笺。
没有署名,没有抬头。只有一行用最普通、毫无特征的墨汁书写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僵硬而充满恶意:
“牝鸡司晨,必有灾殃。安守汝之本分,莫再登台聒噪。若执迷不悟,汝之老母幼侄,恐难安枕于洛阳故宅。”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陆华的脊椎骨窜起,直冲头顶!她握着纸笺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指肚下的纸面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
威胁!赤裸裸的人身威胁!而且,精准地指向了她远在洛阳、一直低调隐居的老母亲和她年幼丧父、由母亲抚养的侄子!他们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至亲,也是她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容触碰的软肋!
“停车!”陆华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悸而微微变调。
马车应声在僻静的街角停下。护卫队长警惕地靠近车窗:“咨议,有何吩咐?”
陆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崔琰那双怨毒的老眼,布商代表撞人时的嚣张,还有那些在议政厅里咆哮的“祸水”、“妖言惑众”……无数画面在脑中闪过。她将那张索命符般的纸笺攥成一团,紧紧握在手心,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它碾碎。再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的惊悸已被一种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所取代。
她掀开车窗帘一角,目光望向车外深沉的夜色。远处,帝国咨议院那宏伟的轮廓在灯火映衬下只剩下模糊的剪影。更远处,城市的心脏地带,却是灯火辉煌——几家保守派重臣的府邸正灯火通明,隐隐似有车马往来的喧嚣。其中一座占地极广、门庭深峻的府邸,门前悬挂的灯笼上,一个斗大的“崔”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无事。”陆华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平静,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回府。传我命令,自即日起,洛阳老宅,加派双倍护卫!任何人等,无我亲笔手令,不得擅入!一只陌生的鸟雀,也不准飞进去!”
“遵命!”护卫队长虽不明就里,但从陆华的语气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肃然应命。
马车再次启动,加速驶向陆华的官邸。车厢内,陆华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团被汗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纸团,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开始?不,这已是不死不休的战争。”她近乎无声地低语,每一个字都仿佛在齿间碾磨过,“崔阁老,还有你们这些躲在阴沟里的硕鼠……放马过来便是。想用这种下作手段逼我陆华退却?” 她猛地收紧五指,将那团纸死死攥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锐痛。“做梦!”
马车消失在长安城盘根错节的街巷深处。夜色如墨,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荣耀与最深暗流的城池紧紧包裹。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明灭不定。而就在这片看似宁静的夜幕之下,一股针对新晋女性咨议员的冰冷暗流,已如同悄然张开的蛛网,露出了它狰狞的第一根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