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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思想狂飚·桎梏难锁(1 / 2)

长安的春天来得猛烈而喧嚣。玄武大街上,新铺的柏油路面在暖阳下泛着乌亮的光泽,蒸汽车轮碾过时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喷吐出的白色水汽混杂着路边新植槐花的淡香。巨大的广告牌上,彩色油墨印着“寰宇牌”缝纫机、“日不落”煤油灯的图案,配着朗朗上口的标语。人流如织,西装革履的文员、夹着算盘的商人、身着改良旗袍或简朴工装的女学生、吆喝的小贩、黄包车夫……构成一幅光怪陆离又生机勃勃的帝国新都图景。然而,在长安城西北角,帝国最高学府——长安大学那巍峨的罗马柱式大门之内,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正在积聚、发酵,即将冲破这看似繁荣稳定的表象。

长安大学新落成的“思源”大礼堂内,人声鼎沸,几乎要将穹顶掀翻。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明亮的光辉,照亮了下方攒动的人头。空气中弥漫着青年人的汗味、墨香,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亢奋。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由史学社与格致社(自然科学社)联合主办的春季辩论赛,题目赫然写在舞台中央悬挂的巨幅条幅上:“自由乃秩序之母,抑或秩序为自由之基?”——一个在帝国上下都极其敏感而重大的命题。

台上,一位身形颀长、面容清癯的青年正站在讲台后,他叫嵇康。他并未穿着当下流行的西装或长衫,而是一身略显陈旧的玄色深衣,宽袍大袖,却自有一股不羁的风骨。他的声音清朗有力,透过新安装的扩音铜喇叭,清晰地撞击着每一个听众的耳膜:

“……故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以仁义礼法之名,行禁锢思想、钳制人心之实!此等秩序,不过是僵死之躯上覆盖的华美锦衾!真正的秩序,当如江河奔涌,虽有曲折,其势沛然莫御,源自每一滴水的自然汇聚,源自每一个个体对自身权利的充分觉醒和不被扭曲的表达!长安街头蒸汽机的轰鸣,是新秩序的胎动,但这新秩序的根基,不应是另一个被装扮得更为精巧的牢笼!”

他猛地一挥袖,指向礼堂窗外隐约可见的高耸烟囱和远处皇宫的琉璃瓦顶,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工厂烟囱吐出的黑烟,遮蔽了星辰,也当遮蔽我们仰望星空、叩问未来的眼睛吗?《寰宇帝国基本法》开宗明义,‘帝国保障其子民之基本权利’,这权利之中,难道不包括思考之权、言说之权、质疑之权?若思想被强行归于一律,若言论被预先套上枷锁,这帝国再如何金碧辉煌,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钢铁巨兽!”

“好——!”

“说得好!嵇叔夜!”

台下,无数年轻的面孔涨得通红,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狂热的喝彩。后排的学生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这里聚集的,是帝国最聪明的头脑,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新传入的数学、物理、化学、机械原理,也同时啃噬着古老典籍中关于“道”、“理”、“仁政”、“民本”乃至“无君”的激烈思想。旧有的儒术独尊的堤坝,在新知识的洪流和帝国急剧扩张带来的多元信息冲击下,早已千疮百孔。嵇康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凿子,狠狠楔进了这道裂缝。

坐在前排嘉宾席的几位皓首老者则面色铁青,为首的是大学祭酒、文坛泰斗郑玄的门生弟子,鸿儒孔融。他紧抿着嘴唇,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满是痛心疾首。“狂悖!何其狂悖!”他低声对身边的掌院博士陈纪说道,“竟敢将圣人教诲与盗跖并举!竟敢质疑朝廷法度乃是枷锁!此等言论,形同谋逆!陈掌院,此风断不可长!”

陈纪,这位额头刻满岁月沟壑的老人,曾是蔡邕的挚友。他望着台上锋芒毕露的嵇康,看着台下沸腾的年轻人,眼神复杂难明。他没有直接回应孔融的愤怒,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文举兄(孔融字),这诸子百家争鸣的汹汹之势,如同这被蒸汽催动的时代车轮,已非你我几根老旧的缰绳所能勒住的了。堵?堵不住。只看如何疏导,使不泛滥成灾,冲垮了堤坝。”

他想起昨日进宫奏对,皇帝曹叡(曹操已在上一卷中离世)在巨大的帝国疆域图前负手而立的身影。年轻的皇帝身形挺拔,却像承受着整个帝国的重量。面对陈纪关于学府思潮日益激进的忧虑禀报,曹叡并未像一些守旧大臣期待的那样立刻下诏申饬,只是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楠木图架边缘,那细微的“笃笃”声在空旷的宣室殿内格外清晰。最终,他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思潮如水,疏胜于堵。然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长安大学,乃帝国思想之砥柱,亦可能化为倾覆之源火。有司需慎察其流,明辨清浊。” 这“慎察其流,明辨清浊”八字,便是帝国最高统治者此刻的态度——一种高度警惕下的有限容忍。皇帝那仿佛能洞穿一切表象的平静目光,此刻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陈纪的心头。

台上,嵇康的对手,一位以恪守礼法、文采斐然着称的年轻博士许靖,已起身反驳。他引经据典,强调“无规矩不成方圆”,“绝对的自由必然导致混乱”,痛斥嵇康“其言看似高妙,实则是无君无父、瓦解社稷根基的鸩毒”。他的词锋也颇为犀利,获得不少保守派学生和老师的掌声支持。

然而,台下情绪的狂澜已被嵇康彻底掀起。辩论的理性边界迅速被淹没。质疑不再局限于学术观点,开始直指帝国运行的核心。

“许博士口口声声秩序!请问这秩序保障的是谁的利益?”一个身材壮硕的工学院学生猛地站起,他来自一个因矿区污染而被迫迁徙的村庄,声音洪亮带着愤懑,“是保障那些工厂主日夜压榨工人,坐视工友被机器吞噬手臂而无动于衷的秩序吗?是保障那些地方官吏借推行新法之名,行敲骨吸髓之实,逼得西南部族揭竿而起的秩序吗?” 他直接将近期帝国最敏感的两大社会痛点——劳工惨状与西南边疆冲突——抛了出来,像两颗点燃的火油罐,在礼堂中爆开!

“说得好!”

“问得对!”

“朝廷为何不严查那些黑了心的厂主?”

“还有那苛政!《帝国日报》上月披露的凉州行省强征‘护路捐’,逼得民不聊生,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秩序?”

“我们要言论自由!要真相!朝廷为何查封揭露矿难的《商报》?”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口号变得不再遮掩:“反对思想禁锢!”“保障民权!”“停止戕害工人!”“严惩贪官污吏!” 辩论赛的舞台彻底失焦,礼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愤怒与呼喊的共振腔。激动的学生们开始推挤着向前涌去,有人跳上座椅挥舞手臂,有人将写着口号的纸片撒向空中。年迈的孔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混乱的场面,手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嵇康站在喧嚣的中心,清俊的脸上并无得意,反而掠过一丝极深的忧虑。他并非不知深浅的莽夫。他深知自己所言的边界在哪里。但此刻的局面,已非他所能掌控。人群的狂热如同脱缰的野马,疾驰的方向,可能是万丈深渊。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一个用柔软鹿皮包裹的硬物——那是一个永远停在“0:00”的冰冷电子表盘,边缘磨损得厉害。这是他年幼时,一位神秘而博学的长辈(蔡琰)在告别前,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郑重交给他的唯一“遗物”。她只留下两句话:“此乃‘星火’,藏之永世。若见其……复动,则天下剧变将至。” 以及,“思想如野马,缰绳不可无,亦不可勒死。” 他从未理解这奇怪的金属圆盘有何用,但那“不可勒死”的叮嘱和长辈当时眼中复杂难言的光芒,此刻在喧嚣中异常清晰地浮现。他暗中捏紧了这冰冷的表盘,指尖传来一丝奇异的寒意,仿佛这死物也感应到了外界的狂潮。

大学深处,那座掩映在古柏翠竹间的“兰台书苑”,是帝国历史研究院的所在。这里静谧得仿佛与墙外是两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宣纸、墨锭和旧书页特有的沉静气息。三楼一间宽敞明亮的书房内,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靠窗的巨大书案后,坐着一个女子。

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蔡琰——或者说,她体内的灵魂苏清——已年近五旬,但神态气度更显沉静深邃。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簪一枚素雅的青玉钗,身上是料子极好却样式简洁的深青色丝袍。她曾是帝国文坛最耀眼的星辰,如今则挂着“帝国历史研究院首席大学士”的清贵头衔,深居简出,负责主持浩繁的帝国档案整理和官方史书修订。这个位置,既是对她学识的尊崇,也是一种巧妙的安置——远离了朝堂核心的纷争漩涡,却又保留着直达天听的影响力。

此刻,她面前摊开的并非古籍,而是几份墨迹未干的报纸:《帝国日报》头版是皇帝曹叡视察新建成的黄河铁桥的巨幅画像,旁边配着工部关于工业产值的乐观报道;紧挨着的《商报》已被撕去一角,残页上隐约可见“矿井渗水”、“数十矿工恐埋身”的刺眼标题;《长安新声》则用最大的版面刊登了长安大学今日辩论赛的预告,标题煽动:“自由洪流,谁主沉浮?”

在她手边,是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小匣,里面并非珠宝,而是一叠叠用蝇头小楷写满字迹的特制坚韧纸页——她的“星火手札”。纸张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记载着一个灵魂跨越千年的挣扎、决断、秘密与无法言说的孤独。她纤细的手指正缓缓抚过其中一页,上面清晰地写着:

“景初三年,冬,长安大学辩论赛,‘自由与秩序’之辩引发轩然大波,是为帝国思想解放浪潮之重要转折点,亦为大规模学潮之肇端……”

窗外隐隐传来远处大礼堂方向人声鼎沸的喧哗,那声音穿过重重院落,变得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沉重地敲击着书房的寂静。

蔡琰抬起头,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影,眼神如同深秋的古潭。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了然浮现在她的唇角。

“还是到了这一步。” 她无声地喟叹。历史的车轮,终究沿着她曾预见的轨迹隆隆驶来。她以“蔡琰”的身份,以“苏清”超越时代的学识,小心翼翼地播撒下“道在物中”、“格物致知”、“民为贵”的火种,引导着帝国的学术一点点挣脱经学的桎梏。她编纂的《新蒙学》教材,将基础算学、自然常识融入识字教育;她主持修订的《帝国律疏》,悄悄注入了更多“证据”、“程序”的理性法则;她以整理古籍为名,让墨家逻辑学、名家辩术、甚至被斥为异端的鲍敬言“无君论”残篇得以重见天日。每一次推进,都如履薄冰。

她曾以为,潜移默化的渗透,理性的光辉会自然驱散蒙昧。然而,她低估了旧秩序的顽固,更低估了新时代技术与社会变革带来的撕裂速度。蒸汽机的力量解放了生产力,也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财富集中和劳工阶层巨大的痛苦;帝国的铁轨无情地碾过草原牧场和部落神山,激起了激烈的反抗;报纸的出现打破了官方对信息的垄断,却也放大了社会的每一个脓疮。知识一旦被赋予独立思考的灵魂,便如脱缰的野马,不再满足于在规划好的跑道上奔驰,它要奔向辽阔却危险的原野,甚至要挣脱一切束缚!

“我们推开了潘多拉魔盒,” 她凝视着窗外风中摇曳的竹影,心中默念,“却忘了自己是否有力量掌控那飞出的灾厄与……希望。” 她播下的火种,已燃成燎原之势。这火焰能驱散黑暗,温暖人心,但也可能焚毁一切。而她现在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在这兰台书苑的静室中,做一个清醒而无力的旁观者,见证着历史的洪流奔涌向前。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位身着研究院青色常服的年轻助手走了进来,恭敬地呈上一份文件:“大学士,这是您调阅的关于西南僰道(今宜宾)部族冲突事件的原始奏报抄件及地方乡绅陈情书。”

蔡琰收回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放下吧。” 西南的烽烟与长安的学潮,看似遥远,实则是帝国这艘巨轮在惊涛骇浪中同时响起的警报。她必须更加清醒地洞察,才能在未来可能的惊变中,为心中守护的“文明之火”,寻找到哪怕一丝微弱的屏障。

长安大学的风暴并未因夜幕降临而平息,反而以一种更加汹涌的方式席卷了整个帝国。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笼罩皇城的薄雾,长安城仿佛被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大街小巷,报童们声嘶力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压倒了蒸汽车的轰鸣:

“号外!号外!长安大学千人集会!自由呼声震彻云霄!”

“《长安新声》特刊!嵇康舌战群儒,直斥礼教枷锁!”

“《商报》独家!工学院学生血泪控诉,帝国繁荣下的累累伤痕!”

《长安新声》的头版几乎被嵇康那清瘦而锐利的面孔占据,标题触目惊心:“自由之旗已在长安大学升起!嵇康:打破枷锁,方能迎来真正的文明复兴!” 内文详尽记录了昨日辩论的激烈场面和后续的学生诉求,字里行间充满了鼓动性。

《帝国日报》的反应则代表了官方立场,措辞严厉而克制:“部分学子言论过激,悖逆纲常。大学堂乃治学育才圣地,非议政喧哗之市井。有司当严加整饬,导引正途。” 虽未点名,但矛头所指,昭然若揭。

而《镜报》——一份背景神秘、风格犀利、以敢于揭露内幕着称的小报,则在不起眼的角落刊登了一篇题为《论“秩序”之惑》的匿名评论。文章没有直接评论大学事件,却引经据典,用极其冷峻的笔调剖析历史,指出历代王朝所谓维护“秩序”之刀锋,往往最先指向的便是思想的锋芒和底层民众的哀鸣。文笔老辣,观点刁钻,直指核心,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悄然递出。只有极少数知情者能从文中几个特定的典故引用和隐晦的措辞风格中,嗅到一丝属于“群星会”元老、那位早已退隐却仍如迷雾般笼罩某些领域的奇女子——貂蝉的独特气息。

舆论的狂潮彻底点燃了学生压抑已久的激情。辩论赛后第二天,长安大学拒绝复课!上千名学生拒绝进入教室和实验室,他们自发聚集在宽阔的“格致广场”上。没有严密的组织者,却形成了一种惊人的默契与声势。

嵇康被推到了人群的最前方。他并未激昂演说,只是盘膝坐在广场中央象征“格物致知”的青铜日晷基座上,膝上横置一张古琴。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此刻复杂心境的唯一出口。修长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琴弦,深沉、激越又带着无尽悲怆的《广陵散》古调缓缓流淌而出。琴声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喧嚣,如同无形的磁场,将躁动的人群吸引、安抚,又凝聚成一种更为沉静而坚定的力量。

在他身旁,一幅巨大的白色布幔被高高悬挂在两棵参天古柏之间。上面是学生用浓墨写就的、力透纸背的诉求:

“一、开放报禁,废除预审,保障言论自由!”

“二、改革学制,增设哲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

“三、严查工厂压榨,立法保障劳工权益!”

“四、成立独立委员会,彻查西南边政!”

每一条,都像一把重锤,锤在帝国现行体制最敏感的神经上。学生们静默地围坐着,听着琴声,无人鼓噪,但那一张张年轻而执拗的面孔,那一片沉默的海洋,比任何喧嚣的呐喊都更具压迫感。有人低声吟诵着《诗经》中“硕鼠硕鼠”的句子,有人默默翻看着最新的报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息。教授们在远处观望,神色各异,担忧、同情、惶恐、愤怒兼而有之。校卫兵丁紧张地在外围巡视,却不敢轻易踏入这片沉默的“雷池”。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入帝国权力的核心。宣室殿内,气氛凝重如铁。曹叡高踞御座,冕旒的玉珠纹丝不动,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长安新声》的号外、大学掌院陈纪与祭酒孔融言辞恳切又忧心如焚的紧急奏报、以及一份来自秘阁(情报机构)的、记录着广场上学生具体诉求和人员动态的密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