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初冬清晨被一层黏湿的薄雾笼罩,灰白色的天光吝啬地透过承天殿高耸的窗棂,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新帝曹叡端坐于御案之后,冕旒垂下的玉珠纹丝不动,遮掩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昨日退朝时秦王曹启摔袖而去留下的无形裂痕,如同殿中巨大楠木柱上不易察觉的细纹,正在寂静中悄然生长。曹叡的指尖在御案光滑的楠木边缘无意识地划过,思维矩阵已经开始了新一日的推演:西线工程黑风口空洞的应急方案模拟,工部地工博士队伍的行程推算,秦王曹启今日可能发起的后续政治动作评估…… 每一个线程都在冰冷地并行运算。
“陛下!八百里加急!西域都护府!”
一声嘶哑凄厉的呼喊如同利刃,猛地撕裂了大殿的宁静。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血的传令兵,几乎是滚爬着冲入殿门,扑倒在御阶之下。他高举的双手剧烈颤抖,紧握着一卷被汗水、尘沙和暗红血渍浸透的皮筒。皮筒末端,代表着最高紧急军情的三根染血鹖羽,在死寂的空气中微微颤动。
“噗通!” 殿内侍立的几名郎官,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凶信骇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内侍总管王肃脸色煞白,几乎是踉跄着奔下御阶,一把夺过士兵手中的皮筒,又踉跄着奔回,双手呈上御案。他的手抖得厉害。
曹叡的目光落在那染血的鹖羽上,瞳孔深处那恒定运转的数据洪流,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巨石,产生了一个极其短暂、难以察觉的凝滞。他伸手,指尖稳定依旧,但动作却比平时快了半分,迅速旋开皮筒的铜扣,抽出一份同样被血渍晕染的薄绢。
展开。字迹潦草狂乱,力透绢背,带着书写者濒死的绝望与惊惶:
臣,西域都护府副都护高昌侯张嶷万死泣血奏报:
三日前,龟兹、于阗、疏勒、焉耆四镇同时遭叛军猛攻!叛首乃吐谷浑王子慕容烈,纠合疏勒、龟兹等部心怀怨望之残部,裹挟流民、奴隶不下十万众!其势如火燎原!
叛军所用兵器毒辣!所投火油罐遇物即燃,水泼不灭,疑为得自“神启”之邪物!更有巨木捆缚铁钉所制简易破城锤,威力惊人!
四镇守军猝不及防,兼有…兼有内应接引,城门从内而破!守将战殁,军民…惨遭屠戮!臣闻警自高昌驰援,至玉门关外百里,已见…已见关墙之上黑烟蔽日!叛军旗号…已插上玉门!臣所率三千骑遭叛军伏击,十不存一!臣…臣身负七创,拼死突围…玉门已失!安西四镇已陷!河西门户…洞开!叛军前锋正沿弱水河谷东进,兵锋直指张掖!臣…罪该万死!唯…唯祈陛下速发天兵!迟恐…迟恐凉州不复为帝国所有矣!万急!万急!张嶷绝笔!
落款处的“张嶷”二字,被一大团暗黑的血迹彻底覆盖。
“玉…玉门失守?!” 度支尚书高堂隆一声失态的尖叫打破了寂静,随即意识到不妥,猛地捂住嘴,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安西四镇…尽陷?” 工部尚书杜袭面无人色,喃喃自语,手中捧着的西线工程卷宗“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负责的工程命脉张掖,正暴露在叛军东进的刀锋之下!
大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方才还沉浸在朝争余波中的官员们,此刻只剩下对兵燹迫近的惊惧。
“肃静!” 侍中陈群须发戟张,厉声断喝,试图稳住局面,但苍老的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颤抖。他猛地转向御座:“陛下!河西乃关陇屏障,断不可失!当火速调集陇右、关中精骑,驰援张掖!并命西域都护府残部死守高昌,以为牵制!”
“调兵?粮饷何在?器械何在?” 秦王曹启猛地一步踏出班列,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刻意的、压抑的悲愤。他脸上再无昨日的暴怒,只剩下一片沉痛与凝重,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陈群和御座上的曹叡。“陈侍中!昨日廷议,你等执意倾尽国力西进,修那劳民伤财的无用之路!如今河西空虚,府库耗竭,精锐工役皆陷于戈壁!叛军起于西域,莫非不是强征民夫、横征暴敛,再加尔等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所激?此乃人祸!是上天对我等不顾民生、倒行逆施之警示!”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刺,精准地扎向支持西进政策的每一个人,更将矛头隐隐指向决策的核心——年轻的皇帝。殿中不少来自中原、关陇,本就对西线工程怨声载道的官员,脸上也浮现出复杂的神色,有恐慌,有埋怨,更有对秦王话语的无声认同。
曹叡缓缓抬起头。冕旒珠玉晃动,终于露出了他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他没有看向争论的秦王和陈群,目光依旧落在那份染血的奏报上。
“慕容烈…吐谷浑王子…” 他低声自语,声音清晰穿透殿中的嘈杂。思维矩阵瞬间将这个名字与庞大的帝国情报库关联:吐谷浑部,近年因帝国铁路征发其牧场、草场,又强行推行郡县户籍之法,废除其世袭头人特权,部族内部早已暗流汹涌。慕容烈,素有勇名,野心勃勃,曾多次公然抵触新政,被前任都护府压制。其部落位置…恰恰毗邻黑风口工程区域。
“神启邪物…火油罐…简易破城锤…” 这些词汇在曹叡脑海中急速组合、分析。技术来源?模仿程度?破坏力评估?这绝非寻常部落叛乱所能拥有的手段!一个冰冷的标签瞬间点亮:神启者干预! 他们如同潜伏在帝国阴影中的病毒,终于在这个帝国治理最薄弱、矛盾最尖锐的节点,注入了一支催化剧毒的针剂!
“叛军东进路线…弱水河谷…” 舆图在他脑中瞬间展开。这条路线避开了帝国重兵布防的几个传统隘口,选择了相对平缓但补给线更长的河谷地带。目标明确:指向张掖——西线铁路最大的物资转运枢纽!一旦张掖有失,囤积的数十万斤钢轨、枕木、工程器械尽入敌手,整个西线工程将彻底瘫痪,河西走廊也将被拦腰斩断!
“调兵路线…” 思维矩阵同步生成陇右、关中可用兵力数据模型:河西驻军因抽调部分至黑风口看押役夫兼筑路而略显空虚;陇右精锐步骑最快需五日才能集结完成并抵达张掖;关中军团更是鞭长莫及。时间差!张掖的守备力量,在叛军裹挟的十万之众和诡异武器面前,能支撑多久?模型闪烁出血红的警告标识!
“秦王…” 曹叡的目光终于抬起,第一次落在了他这位激愤的堂叔身上。秦王的话语,表面是忧国忧民,指责西进政策,但其核心逻辑与叛乱的诱因(征伐、苛政)高度吻合!这仅仅是巧合吗?秦王昨日在朝堂上公然掀桌反对西线工程,今日西域便爆发如此规模、如此诡异、直指西线命门的叛乱!秦王党羽在河西、西域的势力盘根错节…**“以工代赈”**的粮饷拨付,地方上执行是否到位?是否有克扣盘剥、激化民怨之举?甚至…是否有意纵容、乃至暗中引导这种怨气指向朝廷的政策?
多条无形的线索在曹叡冰冷理性的思维核心中疯狂交织、缠绕、碰撞。地方官吏的颟顸、帝国政策(尤其是铁路工程)对边疆部族传统生态的剧烈冲击、秦王势力可能的推波助澜、神启者精心选择的时机与提供的卑鄙技术支持…所有这些冰冷的数据和推测,最终在曹叡的指令中凝聚为最简洁有效的应对方案。
“传旨。” 曹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纷争的绝对命令感,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声音。
“一,擢升武卫将军郭淮,加河西平叛都督,持节,总领河西、陇右一切军政要务!即刻起行!目标:张掖!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张掖!凡丢失城池、畏敌怯战者,无论官职,阵前立斩!”
郭淮,其父郭缊曾为西凉军司马,本人深谙边事,熟悉羌胡习性,更在董卓(穿越者赵铁柱)整顿西凉军时期崭露头角,是应对这种复杂民族叛乱的不二人选。
“二,命西域都护府残部,固守高昌、伊吾,不得再失寸土!若遇强攻难支,准其焚毁粮秣、工坊、器械库房!绝资于敌!”
“三,征发令:陇右诸郡、关中三辅,所有预备役、归化胡骑,即刻集结!军械库开仓,优先装备!由郭淮统一节制。”
“四,河西转运使庞清!”
“臣在!” 刚刚因黑风口事故被召回的庞清连滚爬出班列。
“组织所有力量,转移张掖储备物资!能运多少运多少!运不走之钢轨枕木…就地熔毁!绝不能资敌!工部营造司所有在河西人员、器械,悉听庞清调遣,协助转运、破坏!”
“臣…领旨!” 庞清的声音带着哭腔。
“五,” 曹叡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终于钉在了秦王曹启身上,“秦王叔心系中原,熟悉民情。此番河西叛乱,人心浮动,粮秣转运至关紧要。着秦王叔曹启,兼领河西督粮使,即日启程,坐镇凉州州治武威!全权督办平叛大军及河西流民安置所需粮秣转运、调配!户部、司农寺全力配合。若有延误、克扣、中饱私囊者,” 曹叡的声音没有丝毫加重,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无论牵涉何人,秦王叔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釜底抽薪!你不是指责朝廷不顾民生、横征暴敛激起民变吗?好,这督粮安民的千斤重担,就交给你!让你亲自去处理这最烫手、也最易暴露问题的环节!若你手下的人真在这上面做了文章,正好由你亲手清理门户。若你清白,那就用你的威望和能力去安抚地方,保障后勤。这是阳谋!更是将秦王推到了平叛前线与民间怨气的风口浪尖!
曹启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便宜行事,先斩后奏?这看似赋予极大权力的旨意,实则是将他架在烈火上烤!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迎着曹叡那双洞悉一切、毫无情绪的眸子,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能抗旨吗?在这叛乱骤起、国难当头的时刻?不能!他只能极其僵硬地躬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臣…遵旨!”
“退朝!” 曹叡不再给任何人发言的机会,霍然起身,玄黑的龙袍带起一阵冷风。他抓起那份染血的急报,大步流星向后殿走去,留下满朝文武在惊魂未定与复杂难言的气氛中面面相觑。那染血的鹖羽,在御案上微微颤动,如同不祥的谶语。
张掖城,矗立在弱水河畔,曾经是河西走廊上最繁华的商路明珠,如今却成了帝国西陲最后的堡垒。连日来,远方地平线上腾起的滚滚烟柱如同狰狞的巨蟒,不断逼近。那是叛军焚烧村镇的烽火,更是死亡的预告。
城墙之上,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板。临时征召的郡兵、衙役、甚至城内的青壮,都面色苍白地握着手中简陋的武器。真正的帝国守军主力,只有两千余名步卒和八百名疲惫不堪的骑兵,由张掖校尉李敢统领。他们盔甲破损,眼窝深陷,早已被前几日玉门关陷落的消息和不断涌入的难民潮耗尽了士气。
“校尉!叛…叛军前锋!过了黑水堡了!” 了望塔上的士兵发出变了调的嘶吼。
李敢扑到垛口,极目远眺。弱水河谷蜿蜒的黄土大道尽头,一股浑浊的黑色洪流正席卷而来!没有整齐的队列,而是如同失控的兽群,嚎叫着、奔跑着、推搡着,裹挟着漫天黄尘。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手持镰刀、木棍、甚至是削尖的木桩,那是被裹挟的流民和奴隶。但在这些混乱的人潮后面,李敢看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景象:一队队身着皮甲、手持弯刀和粗糙盾牌的吐谷浑骑兵,控制着秩序;几支队伍推着粗大原木捆绑而成、顶部削尖并包裹铁皮的简陋攻城锤;更令人心悸的是,一些骆驼背上,驮着许多黑色陶罐,旁边跟着手持怪异长管和火把的士兵。
“神启火罐…” 李敢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刻骨的恨意和绝望。玉门关就是被这些沾之即燃、遇水愈烈的邪火烧塌了城门!
“擂鼓!备战!弓箭手准备!滚木礌石!火油准备!” 李敢嘶声下令,试图压下心头的寒冰。他拔出佩刀,刀锋指向那汹涌而来的黑色浪潮:“弟兄们!身后便是我们的父母妻儿!张掖若失,河西不保!随我死战!报效朝廷——!”
“死战!死战!” 稀稀落落、带着恐惧的应和声在城头响起,很快被叛军逼近的疯狂嚎叫彻底淹没。
数万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拍打在张掖并不算高耸的城墙上!简陋的云梯、飞钩被雨点般抛上城头。被驱赶在最前面的流民和奴隶,嚎哭着、惨叫着,像蚂蚁一样向上攀爬,又被城头射下的箭矢、砸落的石块、泼下的滚烫火油成片收割。尸骸迅速在城墙下堆积,血腥气冲天而起。
“砸!砸死他们!” “倒火油!烧!”
城墙如同绞肉机,每一刻都在吞噬着生命。守军士兵杀红了眼,也麻木了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