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血的夕阳,沉沉压住邺城高耸的城墙。这座河北曾经的心脏,刚刚经历了一场骤然的权力更迭,空气中还弥漫着铁锈、焦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宽阔的青石主街两侧,高门豪族的朱漆大门大多紧闭,缝隙里却渗出无数道压抑而警惕的目光。街道上行人稀疏,步履匆匆,眼神躲闪。只有巡逻的曹军甲士铿锵的脚步声,一下下敲打着这过分寂静的城池,提醒着所有人——河北,已经换了主人。
曹操站在邺宫新修缮的望楼上,凭栏远眺。他身上的玄色锦袍压不住那股冷冽的枭雄气度,目光沉沉扫过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扫过远方阡陌纵横的原野。征服的狂热早已褪去,此刻盘踞在他心头的,是比攻城拔寨更为沉重和复杂的负担——如何将这片千疮百孔、人心各异的新土,真正纳入他“魏”字的版图,变成他宏大蓝图中坚实的一块拼图。商人灵魂的算盘在脑中飞速拨动:粮食、人口、铁矿、铜矿、盐道……每一项资源的整合与产出效率,都关乎他下一步庞大的计划——向北彻底清除袁氏残余,向西压制刘备,还有那深藏心底、远超当下所有人想象的“寰宇”蓝图。河北,这块新吞下的肥肉,却带着尖刺,硌得他生疼。
“主公。”温和而清晰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荀彧缓步上前,一身素色袍服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癯。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竹简,墨迹犹新。“今日收到的三郡急报。”
曹操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荀彧将竹简递上。曹操展开,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上面的字迹:巨鹿郡豪强私铸兵器,串联旧袁部曲,昼伏夜出,袭击新设的屯田点,烧毁粮仓一座;河间郡,儒生十数人聚于孔庙,哭祭袁本初,公然散发檄文,斥新政为“数典忘祖”、“毁弃圣道”,煽动乡民抗税;渤海郡,几股水匪趁乱劫掠漕运船只,据报其中混杂有袁谭旧部溃兵……
竹简被曹操合拢,发出轻微的脆响,在寂静的望楼上格外清晰。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喜怒,只有极致的权衡和杀伐决断前的森然。
“文若,看到了?四世三公的余荫,河北豪强的根基,不是几场胜仗就能连根拔起的。”曹操的声音低沉,像磨刀石上缓缓拉过的刀锋,“他们视孤的新政为刮骨钢刀,夺了他们的田,动了他们的佃户,掘了他们祖坟旁的好矿……呵,袁本初在时,他们便是一群吸附在巨树上的蛀虫;如今树倒了,蛀虫们反倒想自己当树了。”
荀彧默然片刻,眉宇间忧虑更深:“强龙难压地头蛇,自古皆然。新政触及其根本,抗势必烈。然则……若一味弹压,恐失河北士民之心,坐实流言,更生枝节。且大军新征,消耗甚巨,粮秣、兵员皆需仰赖河北供给。若各郡县因此动荡,生产停滞,则我根基动摇,不啻于敌国十万大军压境。”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嚣声浪猛地从望楼下方的主街尽头炸开,打破了压抑的寂静。那声音混杂着尖锐的哭嚎、愤怒的吼叫、兵刃碰撞的脆响和人群推搡的闷响。
“去看看!”曹操眼神一厉,转身便向楼梯口走去,玄色披风带起一阵冷风。荀彧立刻跟上。
望楼之下,主街靠近西市口的宽阔地带,此刻已乱成一锅滚沸的粥。数十名穿着破旧、面黄肌瘦的流民,围住了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釜——那是荀彧下令临时设置的施粥点。但此刻,粥棚已被掀翻,浓稠的米粥混着泥土泼洒一地,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焦糊味和绝望的气息。流民们不是来乞食的,他们眼中燃烧着一种被绝望点燃的疯狂。
“还我田来!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夺了我们的活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嘶声力竭地哭喊着,浑浊的老泪纵横,“袁使君在时,我们还有口薄田糊口啊!你们一来,全都归了官家!官家!那田是我们祖辈的血汗啊!”他身后,几个衣衫稍好、眼神却更为狡狠的精壮汉子混在人群中,不断煽动。
“乡亲们,看看!看看这清汤寡水!”一个穿着半旧儒衫、头发花白的老者被两个家丁模样的人簇拱着,站在一个翻倒的木桶上,声嘶力竭地挥舞着一卷竹简,“《荀子·王制》有云:‘无恒产者无恒心’!无田则无家,无家则无国!曹公以力压人,尽收民田,此乃祸乱之本!与民争利,国将不国啊!我们去找曹公!求他开恩,还田于民!”
“对!还我田来!”愤怒的声浪被点燃,流民和混杂其中的部分被煽动起来的市民开始冲击试图维持秩序的少量曹军步卒。烂菜叶、土块纷纷砸向士兵的盾牌和甲胄。几个士兵被推搡得踉跄后退,粥棚残骸被踩踏得一片狼藉。
就在场面即将彻底失控,那几个精壮汉子悄然摸向腰间短刃的刹那——
“肃静!!!”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盖过了所有喧嚣。紧接着,沉闷密集的马蹄声如鼓点般从长街另一头急促逼近,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铁血煞气!
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陡然一静,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二十余骑裹挟着烟尘,如同钢铁洪流般猛冲而至。为首将领全身披挂玄甲寒光凛冽,头盔下只露出一双冰冷如鹰隼的眼睛,手中长槊斜指,正是虎豹骑精锐统领曹休。他身后的骑士,人披重铠,马覆面甲,战马鼻孔喷着白气,碗口大的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震人心魄的轰鸣。他们并未直接冲撞人群,而是在距离混乱中心十余步外骤然勒马,二十余匹战马同时人立而起,发出长长的嘶鸣,碎石尘土飞溅!
这绝对力量与纪律的展示,瞬间将刚才还汹涌的人潮死死钉在了原地。那些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精壮汉子,脸色煞白,握着短刃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曹休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如同刮骨的刀锋。他身后的虎豹骑无声地分开两翼,秩序井然,长槊平端,锐利的矛尖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无形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条街道。几个试图趁乱溜走的捣乱分子,被无声无息地堵住了去路,反剪双臂按倒在地。他们没有挣扎嚎叫,唯有那绝望的颤抖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破碎粥棚布幡的声音,和远处几声压抑的抽泣。
曹操面无表情地站在望楼边缘,将下方的一切尽收眼底。他身后的荀彧,看着自己苦心设点却被践踏一地的粥棚,看着百姓眼中那掺杂了恐惧、愤怒和绝望的复杂情绪,脸色苍白,袍袖下的手紧紧攥住,指节泛白。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以及一种更深的、名为“对立”的腐朽气息。
“砰!”
沉重的青铜镇纸被曹操猛地拍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案头的灯烛都晃了几晃。宽大的议事殿内,只有郭嘉沉闷的咳嗽声在回荡。这位鬼才谋士裹着一件厚实的玄狐裘,斜倚在锦垫上,面色带着病态的潮红,眼神却锐利依旧。
“还田于民?开恩?”曹操的声音冷得如同幽谷寒冰,嘴角却噙着一丝讥诮的弧度,目光扫过刚刚念完那份措辞“恳切”、实则暗藏杀机的“万民请愿书”的文书。“好一个‘与民争利,国将不国’!孤倒要问问,那些被豪强兼并、被隐匿的民田,都到哪里去了?那些流离失所、冻饿而死的‘民’,又是谁害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他们口中的‘民’,不过是那些坐拥万顷良田、荫蔽数千佃户、仗着坞堡私兵横行乡里的豪强!是他们吸干了河北百姓骨髓的蛀虫!”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冷风,大步走到悬挂在殿侧的巨大冀州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巨鹿、河间、渤海几个地方:“看看!这些请愿书流出的地方,正是叛乱之火最旺之处!那些痛哭流涕、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儒名士,背后就是煽动作乱、私藏兵甲的豪强!他们以为哭几声孔圣人,喊几句祖制,就能让孤的刀变钝?让孤的新政胎死腹中?”
曹操猛地转身,眼中是商人特有的精算寒光与枭雄的冷酷交织:“此例绝不可开!敢触新政、敢煽动作乱者,杀无赦!传令曹休:巨鹿张氏,私藏袁谭溃兵,窝藏军械,主谋及成年男丁尽诛,坞堡拆毁,妇孺流徙辽东!河间聚众哭庙、散发檄文的儒生首脑三人,斩首示众,其余徒三千里!至于渤海那些水匪……”他冷笑一声,“查!不管背后是袁氏余孽还是地方豪族勾结,有一个算一个,首级悬于渡口!孤要用血告诉整个河北,什么叫规矩!”
“主公!”荀彧急忙起身,声音带着忧急,“杀伐过重,恐失人望,激起更大反弹!河北初定,人心如惊弓之鸟,当以抚为主,徐徐图之!况且,田亩清丈、矿藏收归、新学推广,皆需人手!若尽数屠戮驱赶,无人耕作,无人开矿,无人入学,新政岂非空中楼阁?根基不稳,大厦将倾啊!”
“文若此言差矣!”未等曹操开口,郭嘉强压下一阵咳嗽,略显沙哑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河北豪强,乃附骨之疽!不趁其根基未稳、尚未整合成势时以雷霆手段剜除,难道要等他们养好爪子,再反咬我们一口吗?”他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出一抹异红,“抚?拿什么抚?用我们辛苦收上来的田亩、矿藏再分给他们?让他们继续做土皇帝?此非抚民,实乃资敌!除恶务尽,方为长久之安!主公之令,正合其时!”他语速极快,说到最后,气息急促,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慌忙用一方素白丝帕捂住嘴,指缝间隐有暗红。
曹操的目光在郭嘉掩唇的指缝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随即变得更为深沉坚定。他抬手制止了还想再言的荀彧,声音不容置疑:“奉孝之言,孤意已决。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河北的规矩,必须由孤来立!文若的怀柔,”他看向荀彧,语气稍缓,“孤不是不懂。流民安置,刻不容缓。孤准你扩大屯田营规模,招募流民。无主之地,优先分配给投军有功者家眷及屯田精壮!授田,必须牢牢握在真正依附于我的人手中!此乃根基!另外,命满宠在邺城及诸郡城广招通晓律法、算术之吏,不拘出身,重建郡县法曹,将新政条令细化、昭告!让百姓知道,跟着孤,有田种,有饭吃,有功赏!至于那些豪强坞堡圈占的矿山、盐池、林场……”曹操眼中精光爆射,“立刻组建工官营!征募工匠和流民,全部收归官营!大匠作,你来统筹!”
一直侍立末席、负责工械营造的将作大匠立刻出列,躬身领命:“臣遵旨!只是……工官营急需大量精壮劳力与通晓技艺的工匠,只怕……”
“人手?”曹操声音斩钉截铁,“那些依附豪强的徒附、私兵,都是上好的人力!传令各军,扫平坞堡后,甄别可用者,尽数编入工官营!严加管束,劳作抵罪!告诉他们,在工官营出力,比给豪强当牛做马强!干得好,有赏,有地;敢生事,立斩不赦!”他如同一个最精明的商人,冷酷地将河北的一切资源,人力、土地、矿藏,都视为待价而沽、必须高效整合利用的资本。
“将作营新址,就选在邺城西郊洹水之畔。”郭嘉喘息稍定,强撑着指向地图一角,那里洹水蜿蜒,下游直通漳水、黄河,“水路便利,便于矿石、木材、成料的转运。高炉、锻造工坊、火药碾磨场……皆需依水而建。另外,主公,铁路……”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邺城至邯郸,此线若通,邯郸铁石一日可至邺城炉前,何其迅捷!河北之地,沃野千里,若铺就铁路网,则兵锋粮秣瞬息可至,此乃强冀镇北之根基!当早作勘测规划!”
曹操眼中光芒大盛,仿佛看到了铁轨纵横、蒸汽呼啸的未来图景:“铁路!奉孝所言极是!命工官营及司天监精选通晓地理、算学之人,即刻着手勘测邺邯线!所需图纸标准,由奉孝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