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听着这一系列杀气腾腾又野心勃勃的命令,看着曹操与郭嘉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对“效率”和“未来”的狂热追求,再看看地图上那些即将被犁庭扫穴的据点,心中那“仁政”的理想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发出“嗤”的一声悲鸣,迅速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他的主公已经做出了选择,一条以铁血开道、以效率为尺、直指未来的道路。他只能在这条路的边缘,努力去填补那些被铁蹄踏碎的裂隙,哪怕杯水车薪。河北的安定,注定要用无数人的血泪与白骨来换取,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邺城东区,一座相对清净的院落门前,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木牌,上书“义济院”三字。院内空气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辛香和消毒用的醋味。这里本是一处荒废的驿馆,几天前被匆匆收拾出来,成了甄宓(方晴)主持的临时医疗点。与邺宫大殿里弥漫的铁血硝烟不同,这里只有压抑的呻吟、孩童无力的啼哭和医者沉静的安抚声。
衣衫褴褛的妇孺挤满了简陋的通铺,咳嗽声此起彼伏。空气污浊。几个粗通药理的仆妇在甄宓指导下,小心翼翼地用沸水煮过的布巾,为病人擦拭着高热滚烫的身体。甄宓穿着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长发简单挽起,罩着一条同样素净的围裙,正俯身在一个剧烈咳嗽的老妇病榻前,凝神为其号脉。她面容平静,唯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眼底那抹深重的忧虑,暴露着内心的沉重压力。
“阿婆,再忍一下,药马上就好。”甄宓声音温和,如同拂过山涧的清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她从随身携带的、里面分门别类放满各种草药瓶罐和简易手术器械的藤编药箱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在老妇人腕上几个穴位轻轻刺入捻转。老妇人剧烈的咳嗽奇迹般地缓和下来,喘息着看向甄宓,浑浊的眼中满是感激和依赖。这双眼睛让甄宓想起自己曾经在急诊室里救治过的老人。
“夫人……神医啊……老婆子这条命……”老妇人挣扎着想说什么。
甄宓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道:“阿婆莫说话,省些力气。待会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她起身,走向旁边临时用门板搭成的药台。一个年轻侍女正用小石臼仔细地研磨着几味草药,动作有些生疏。
“紫苏叶三分,陈皮两分,甘草一分……再加少许姜末。”甄宓一边轻声嘱咐,一边利落地将磨好的药粉按比例混合,用温热的米汤调和成糊状。“现在天寒,流民聚集,极易染上风寒。此药虽简,却能发汗解表,缓解症状。”她将药碗递给侍女,“小心些喂。”
侍女忙不迭应下。甄宓的目光扫过室内一张张痛苦而惶恐的面孔,心头沉甸甸的。这里的病人大多源于冻饿和卫生条件的极度恶劣,小部分是之前城内外零星冲突中的伤者。她有限的药物储备和人力,面对汹涌而来的病患,如同杯水车薪。更让她忧心的是,一种不同于普通风寒、更为凶险的气息已经在暗中蔓延。
“夫人!”一个负责登记病患的仆役匆匆跑来,声音带着急促,“东城刚送来的那对母子,孩子高热已退,但那妇人……咳得更厉害了,痰中……带血丝!”
甄宓心头猛地一沉,快步走向角落一张新支起的病榻。榻上的妇人脸色灰败,呼吸急促,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腑撕裂,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沫。甄宓立刻拿起听筒(这是她根据记忆描述,由江东“航海院”工匠秘密打造,外壳是上好紫铜,内部结构极为粗糙),隔着薄薄的衣衫贴在妇人胸口。那嘶哑浑浊、如同拉扯破风箱般密集的湿罗音,让她瞬间确定了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肺痨(肺结核)!
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意味着死亡通知书!更可怕的是,它在拥挤污秽、营养不良的流民中传播的速度和杀伤力……
“立刻将这妇人移到后院单独辟出的隔间!所有接触过她的人,用烈酒净手!处理她衣物的仆妇,必须佩戴口罩!”甄宓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迅速下达指令。她打开药箱内层一个隐秘的小格,取出一小包散发着独特霉味的深绿色粉末——这是她根据前世对青霉菌的粗浅记忆,尝试用各种霉变物培养筛选出的原始“土霉”,效果微弱且不稳定,却是她眼下唯一可能对抗这种绝症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刮下一点,混入汤药。
看着妇人痛苦地服下药汁,甄宓的心却并未轻松。窗外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寒风呜咽着刮过屋顶。她能做的太少太少。药物匮乏,真正懂医的人手更是奇缺。她带来的几个侍女和仆妇,只能做些简单的护理。普及卫生观念、建立隔离制度、寻找有效药物……每一项都困难重重。而更深的忧虑如同附骨之疽——这场战争带来的混乱、流离、饥饿,以及随之而来的大规模人口迁徙和聚集,本身就是瘟疫滋生的温床!曹操的铁血新政,正在以另一种看不见的方式,点燃这致命的引线。她必须尽快找到郭嘉或者荀彧,这绝非一个“义济院”能扛住的灾难。她快速翻看自己的医疗日志,在其中一页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号标注着:“邺东流民营,咳嗽带血者增……恐发‘时疫’或‘肺痨’?症状凶急,非时之气…” 落款旁,画了一个极其醒目的红色三角。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最后一丝微光,也掩盖了白日血腥镇压后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与怨恨。邺城东郊,一座外表古朴、毫不起眼的庄园深处,却灯火通明。地下的密室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数名身着华服锦袍、却难掩惊慌与愤懑的中年男子围坐一室,正是白日被曹休连根拔除的巨鹿张氏、河间名儒子弟以及渤海某豪族侥幸逃脱追捕的核心人物。主位上,一个面容枯槁、眼神却阴鸷如蛇的老者,正是暗中串联各家的渤海豪族家主,田畴(非历史同名人物)。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块边缘被烧灼得焦黑的碎布片,上面用暗红的血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张坞破,尽诛……勿回!”
“张家……完了!”一个巨鹿张氏的旁支子弟脸色惨白,声音带着哭腔和刻骨的仇恨,“曹贼……好狠的心肠!坞堡被毁,男丁尽屠!妇孺……妇孺都发配辽东苦寒之地去了……这是要绝我张氏血脉啊!”
“我族叔公……在孔庙前……被当街砍了头啊!”另一个河间的儒生打扮的青年,浑身筛糠般颤抖,眼中既有恐惧,更有对圣人受辱的悲愤,“尸体……尸体就挂在城门楼上示众……奇耻大辱!奇耻大辱!这曹贼……是要掘了我汉家礼乐文脉的根!”
“我家的船队……昨夜被水军围了!领头的管事和几个老把式……当场就被砍了!”渤海来的汉子一拳砸在桌上,杯盏乱跳,双眼赤红,“说什么通匪!狗屁!还不是眼红我们手里那几条盐道和私港!”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田公!事到如今,我们几家,还有那些观望的,已经被曹贼逼到绝路了!再不动手,下一个就是我们!等着被他像杀鸡一样一个个宰掉吗?必须联络上袁显思(袁谭)公子!他在塞外,还有兵马!还有辽东的公孙家……里应外合,才有活路!”
田畴枯槁的手指摩挲着血书残片,眼中阴毒的光芒闪烁不定。他缓缓扫视着面前这些如同惊弓之鸟的盟友,声音沙哑低沉,如同毒蛇吐信:“急什么?曹贼这把火烧得越旺,杀得越狠,我们活命、乃至翻盘的机会,才越大!”他将血书碎片丢进炭盆,火焰瞬间将其吞噬,只留下一缕青烟。
“他以为杀了几个带头的,拆了几座坞堡,就能断了我们的根?笑话!河北的根,深埋在地下,盘根错节!张家的佃户,河间的儒生,渤海跑船的汉子们,他们的血仇,他们的失田之痛,都是我们的柴薪!”田畴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曹贼想开矿?想用流民和俘虏开矿?好啊!工官营……那里鱼龙混杂,正是我们最好的熔炉!把消息散出去,就说工官营的苦役,比在豪强坞堡下还不如,累死饿死无人收尸!还有那些被他授田的流民、军属……告诉他们,那田亩赋税重如泰山,早晚还是要收回去!那姓甄的女人开的医馆?呵,正好!就说那里邪气冲天,进去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来!把肺痨的消息,给我往大了传!就说那是曹贼失德,上天降下的瘟疫!”
密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田畴阴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钻进每个人的骨髓:“让流民继续乱!让矿工起来闹!让恐惧蔓延!乱到曹贼焦头烂额,调兵四处灭火!乱到他的工官营开不下去!乱到……他后院起火!那时,”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握紧,“才是联络袁显思公子,引辽东、塞外雄兵的绝佳时机!我们要让曹贼明白,这河北的荆棘王冠,不是那么好戴的!要么扎得他头破血流,要么……就让他跌下王座,粉身碎骨!”
绝望的毒火,复仇的毒计,在幽暗的密室中悄然成型,如同瘟疫的种子,借着黑暗的掩护,无声地撒向这座刚刚被血洗过的城池,撒向那些惊魂未定、茫然无措的流民聚集地,撒向正在组建、充满了不安定因素的工官营。
魏王府深处,曹操的寝殿依旧亮着灯烛。曹操并未就寝,他披着一件单衣,正在灯下审视着几份刚刚送达、关于工官营选址和邺邯线前期勘测的简报,眉头微锁。案头,还堆着荀彧呈上的关于流民安置点疾疫隐忧的密报和甄宓以特殊方式加密送来的医疗日志摘要。
殿外值夜的虎贲卫士肃立如雕像。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就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距离寝殿不远,一处属于高级掾属值夜休憩的雅致小院卧房内。司马懿并未入睡。他仅着中衣,背对着一盏孤灯,面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峭的背影。
白日里主街道上那场混乱的喧嚣,曹休虎豹骑碾碎一切的铁蹄声,郭嘉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与指缝间的暗红,荀彧苍白脸上的无奈,还有那些被挂上城头的首级……如同一幅幅破碎而充满张力的画面,在他脑中反复闪现、扭曲、重组。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
梦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他梦到了狼群。不是草原上常见的狼,而是一种更加巨大、更加狡猾、眼中闪烁着土黄色贪婪光芒的巨狼!它们在漆黑的山林间无声潜行,獠牙森白,包围着一座孤零零燃烧的营寨。营寨里火光冲天,人影幢幢,绝望的呼喊与野兽贪婪的嘶嚎交织在一起,刺得人耳膜生疼。他清晰地看到,几头最壮硕的头狼,狡猾地避开了营寨正门最猛烈的反抗,竟从寨墙一处极其隐蔽、似乎早已被腐蚀松动的朽木缺口处,悄然钻了进去!营寨内守护核心粮仓的兵卒猝不及防,瞬间被扑倒、撕裂!象征着生存根本的粮仓熊熊燃烧起来……
司马懿深吸一口气,夜寒之气沁入肺腑,让他因梦境而略显急促的心跳缓缓平复。他走到书案前,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提起了笔。墨色在宣纸上无声晕染。
“兖州旧档,尽速再查。”
“甄氏女,邺东义济院,所医之患,源流记载,详录。”
“田氏,渤海盐枭,与袁谭旧部联络之人,有无漏网?”
字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峻锐利。他并未写下对梦境的任何解释,也未提及那些模糊的预感。但每一个词,都指向了白日喧嚣之下,那些被他敏锐捕捉到的、如同朽木缝隙般不易察觉的“漏洞”。甄宓的医馆,为何病患来源如此集中?田家那只在渤海根基深厚的老狐狸,在这次雷霆清扫中,真的如表面一般伤筋动骨了吗?司马懿的笔锋在最后一个名字上微微一顿,仿佛要将那无形的疑虑钉入纸背。他轻轻吹干墨迹,将纸条细细卷好,塞入一个特制的细竹管内。窗棂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一只羽毛纯黑、近乎融入夜色的鸽子悄然落下。竹管被系在鸽足之上,下一刻,黑鸽振翅,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灯烛昏黄的光晕下,司马懿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如同鹰隼般专注而冰冷的幽光,穿透了眼前书案上的卷宗,仿佛要洞穿这邺城夜色下所有涌动的暗流。他的视线,似乎正落向城东那片在寒风中飘荡着草药气息的区域——义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