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府!” 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是太中大夫杨彪。这位出身弘农杨氏的老臣,德高望重,一直闭目养神,此刻终于睁开眼,目光如电,直刺杜袭。“你口口声声人力、富庶,却无视礼法根本!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人伦也!男女有别,尊卑有序,此乃天道!岂可因区区钱粮小事而坏天道伦常?女子行医,已是权宜之策,若再任其干预公事,牝鸡司晨,国之将亡!此非危言耸听,乃古训昭昭!司空雄才大略,岂能受此蛊惑?”
“牝鸡司晨?国之将亡?” 一直沉默的荀彧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缓缓起身,对曹操深深一揖,“司空明鉴。依下官之见,杨公所言,乃持重之论。杜少府所言,亦有实情。然治国之道,首在安民,次在兴利。女子才德,或可用于内闱济世,然若令其公然涉足公事,确易引发物议,动摇人伦根基,于稳定大局不利。不若折中,医者,可限其诊治妇孺及特定伤患;吏员,则断不可为。此乃两全之策。”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但话语中的立场却清晰无误地站在了“安”字一边,站在了维护现有秩序的一方。
曹操(林风)坐在上首,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沉闷规律的“笃、笃”声。下方争论的每一句,都清晰地落入他耳中。崔琰的激昂、杨彪的“天道”、杜袭的“人力富庶”、荀彧的“折中之策”……他看得分明。这哪里是单纯的礼法之争?这分明是旧有秩序对新生力量的围剿!是习惯了垄断知识、权力和话语权的阶层,面对被他们视为“工具”或“附庸”的群体开始掌握技能、争取生存空间时,本能的反扑与恐慌!
荀彧的折中?表面公允,实则是彻底堵死女性上升通道的温水煮青蛙!只准治妇孺?那等于将女子医者永远禁锢在“稳婆”的低级阶段,阻断其接触更广阔医学领域的可能!只认账目清晰?却直接剥夺她们参与更核心财政甚至管理的机会!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无才便是德”?
他脑中飞速闪过冰冷的代码流:效率最优解。禁止女子参与公共事务,等于直接废掉一半潜在人力资源。在医疗、教育、基层管理这些需要细致耐心和沟通能力的领域,女性本应占据重要地位。强行压制,只会带来生产力的巨大浪费和社会矛盾的进一步积累,如同在系统底层埋下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错误代码。
风险评估。守旧势力的反弹在意料之中,其能量也不容小觑。杨彪这类旧阀清流,门生故吏遍天下,掌握着强大的舆论力量。强行推动激进的律法修改,确实可能引发大规模社会动荡,如同一次强硬升级可能带来的系统崩溃。
逻辑冲突点。效率最优解与维持系统稳定(降级风险)之间存在尖锐矛盾。
他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各怀心思的面孔,最终停留在荀彧那张看似平和的脸上。荀彧……他(林风)内心深处的警铃轻微作响。这位他最倚重的谋主,他的“稳定器”,在触及根本秩序的问题上,有着近乎顽固的“守序”本能。他不反对技术改良,不反对经济繁荣,甚至可以接受女子在特定领域(如战时医疗)的“权宜之计”,但他绝不能容忍对“人伦纲常”这一核心社会架构的动摇。这种本能,在此刻,成为了最隐蔽也最强大的阻力。
曹操(林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瞬间压下了厅内所有的争论:“女子入医署、为吏员,事出有因,乃因才施用。然礼法大防,国之根本,亦不可轻忽。”
这句话一出,杨彪、崔琰等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杜袭则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曹操话音一转,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然,杨公所言‘牝鸡司晨’之危,亦需深虑。空谈无益,以察实情。着有司即日详拟章程:其一,现有女子医者、吏员,其行事可有违礼乱法、败坏风俗之实证?其二,其才具作为,比之同侪,优劣几何?其三,民间对此,谤议几何?民心向背如何?条分缕析,据实以报,不得妄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荀彧:“文若。”
荀彧立刻躬身:“下官在。”
“此事交你督办。务求详实公允。” 曹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下官遵命。” 荀彧垂首应道,神情依旧平静无波。
“至于律法修订……” 曹操的目光变得幽深,“事关重大,非一蹴可就。待查实情后,再议。” 他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垂落,“散议。”
没有明确的结论,只有一道看似寻求真相、实则无限期拖延的命令。支持者与反对者都如同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面相觑。
夜色深沉,袁府深处,属于袁熙的那座华美却冷清的院落里,灯火阑珊。
甄宓(方晴)靠窗而坐,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她自己手绘注解的《伤寒杂病论》图谱。油灯的光晕勾勒着她秀美的侧脸,却掩不住眉宇间深深的倦怠与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赵嬷嬷那日的咆哮、朝堂上无形的压力,以及袁熙偶尔投来的、那种冰冷审视、仿佛在衡量一件惹了麻烦的物品般的目光,都像沉重的枷锁,一层层缠绕上来。
“夫人,夜深了,该歇息了。” 侍女小莲轻声提醒,端着热水进来。
甄宓合上书卷,却没有动。她看着跳跃的灯火,忽然问:“小莲,若当日倒在路边的是你的兄长,你是希望立刻有人救他,还是先看清救他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小莲愣了一下,眼圈微红,低声道:“自然是……先救人要紧。命都没了,还管那些作甚。” 她声音很小,带着深深的无奈。这深宅之中,她比谁都清楚那些规矩的重量。
甄宓点点头,没再说话。窗外,邺城的夜空被远处工坊区巨大的水轮和水力锻锤日夜不息的轰鸣震动所笼罩,那声音沉闷而执着,仿佛大地的心跳,又像某种不可阻挡的巨兽在磨砺爪牙。这轰鸣与她案头医书的寂静,与她所处的庭院死水般的沉滞,形成了两个割裂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从虚掩的后窗缝隙处传来。
笃、笃笃、笃。
三短一长,再两短。这是她和蔡琰约定的、极其隐秘的联络信号!
甄宓精神陡然一振,眼中瞬间亮起锐利的光,所有的疲惫和阴霾仿佛被扫空。她给小莲使了个眼色,小莲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守住房门。
甄宓迅速起身,未发出一点声响地走到后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黑暗中,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纤细身影递进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小包。
“琰姐姐?” 甄宓压低声音。
“是我。” 窗外传来蔡琰(苏清)刻意压低的、略带疲惫但异常清晰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穿透黑暗的力量。“今日朝议之事,已知。孟德(曹操)以‘查实情’暂缓,实为拖延。杨彪、崔琰等辈,不过是推在前台的木偶。真正难缠的,是那些沉默不言、却占据了各州郡要津、掌握着乡里清议的旧家门生故吏。荀文若的态度,亦是关键。他并非反对我们救人,但他无法容忍‘秩序’本身被撼动。”
甄宓的心微微一沉:“那我们……”
“不能停,更不能退!” 蔡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历史学者特有的、洞悉大势的决绝,“此刻退一步,医学院可能被关停,你们的行医范围会被彻底锁死在内帷!‘查实情’?他们只会查到他们想看到的‘伤风败俗’!” 她语速极快,如同在播报一场不容错过的历史转折点,“苏清寄给你的东西,务必收好。里面是我整理的一些……非常时期的应对之策。包括如何利用商路收集药材,如何在乡野建立隐秘的诊点,如何‘合理’地让一些关键人物‘恰好’需要你或者你学生的救命之术……还有,联络‘群星会’其他成员的方式。记住,活下去,把本事传下去!只要火种不灭,总有燎原之时!我这边,也会尽快将在许都、雒阳等地搜集到的、那些守旧派私下龌龊的勾当整理出来,这些,或许能成为撕开伪善面皮的第一把刀!”
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里面仿佛包裹着滚烫的炭火。甄宓紧紧握住,指节泛白。
“保重!” 蔡琰的声音最后飘来,纤细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甄宓关紧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她走回案前,将油纸包小心地藏入医书夹层的最深处。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她沉静而坚定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窗外,工坊的轰鸣依旧,如同沉重的战鼓,敲打着这个注定无法平静的夜晚。
她重新拿起那本厚重的医书,手指拂过书页上那些她亲手绘制的、精细的人体脉络和解剖图示。灯光下,她的眼神不再有迷茫,只剩下专注而锐利的光芒,仿佛要穿透这昏黄的灯火,穿透这沉重的夜幕,刺向一个未知却也充满可能性的未来。这寂静深宅中的一豆灯火,与窗外那笼罩天地的隆隆轰鸣,无声地宣告着——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