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名!上书!”周旌斩钉截铁,“我等即刻联络各地志同道合之名宿宿儒、致仕老臣、郡望族长!将此事之荒谬、之危害、之动摇国本之处,直达天听!面呈魏公(曹操)!痛陈利害!要求废止这等乱命!禁毁妖书!严惩首倡邪说之蔡琰等人!还杏坛以清净!正人心而后天下定!”
“好!”
“正该如此!”
“吾等义不容辞!”
激昂的应和声在庭院中响起。一张张联名弹劾、声讨“格致之学”的奏章草稿,在浓墨重彩的愤怒与恐惧中被迅速拟定。他们要以“卫道”之名,发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反击,试图将这刚刚萌发的新芽,扼杀在摇篮之中。
数日后,颍川郡,阳翟县,“格致学堂”门前。
一场春雨刚过,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阴沉的天空。简陋的学堂门口,气氛却如同凝固的铅块,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十几个身着旧式儒袍、头戴方巾的士子,簇拥着两位须发花白、面色阴沉的老者,堵住了学堂唯一的大门。他们正是周旌暗中联络鼓动而来的本地保守势力代表。为首的老者姓李,是阳翟县颇有名望的老秀才,此刻正挥舞着一卷发黄的竹简(可能是《论语》或《礼记》的抄本),对着紧闭的学堂大门厉声喝骂,唾沫星子在微凉的空气中四溅:
“开门!让那惑乱童心的郑阿生出来!让他出来说清楚,教这些奇技淫巧、怪力乱神的东西,是何居心!是要让我颍川子弟都变成不知礼义廉耻、只认锱铢利害的工匠商贾吗?!”
“对!开门!”
“妖书!妖师!滚出阳翟!”
“我等要见县令!要见郡守!定要讨个说法!”
“圣人之道不彰,魑魅魍魉横行!天理何在!”
群情激愤的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这些年轻士子,多是科举无望或家境中落的旧学子弟,对“格致学堂”免费招收寒门甚至贱民子弟、教授“实用之学”的政策本就心怀不满,此刻被老儒生们一煽动,更是将积郁的怨气和对自己前途的迷茫,全都倾泻在这小小的学堂和那个年轻的寒士夫子身上。
学堂内,人心惶惶。几十个孩子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挤在一起,不知所措。几个胆小的女童已经低声啜泣起来。郑阿生面色惨白如纸,背靠着摇摇欲坠的木板门,额头上全是冷汗,身体微微发抖。他看着孩子们惊恐的眼神,听着门外越来越响、越来越不堪入耳的辱骂,心中充满了绝望。他只是个刚从师范班结业的寒门士子,只想教点有用的东西,改变一下自己和这些贫苦孩子的命运,何曾想过会引来如此滔天的非议和围攻?
“夫子…我…我怕…” 那个曾指出铁片能浮起的小女孩,羊角辫都散了,紧紧抓住郑阿生的衣角,眼泪汪汪。
郑阿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他想起了郡城教官的话:“格物之学,求的是真实,行的是正道。站直了,别趴下!” 他蹲下身,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声音却依旧有些发颤:“莫怕,莫怕…夫子…夫子在这儿。”
就在这时。
“啪嗒!”
一个烂泥团猛地砸在门板上,溅开的泥点湿了郑阿生半边脸。
“滚出来!误人子弟的妖人!” 门外骂声更烈。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淹没郑阿生。他能感觉到身后的门板在推搡下剧烈晃动,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撞开。完了…一切都完了…他闭上眼。
突然!
一声清越、沉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清晰地响起:
“此地乃官办蒙学,何人在此喧哗聚众,惊扰学童?!”
这声音如同一道定身符咒,门外喧嚣的叫骂声竟为之一滞。
郑阿生猛地睁开眼,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学堂前那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并不奢华但极其整洁的青色油壁马车。车帘掀起,一个身着深青色儒裙、身形高挑窈窕的女子正由侍女搀扶,稳步下车。阳光恰好刺破云层,勾勒出她沉静而坚毅的侧脸轮廓,正是蔡琰(苏清)!
她并非一人。在她身后,紧跟着数名身着郡府皂隶服饰、腰挎佩刀的健壮差役,以及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色严肃的颍川郡学官!
蔡琰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聚集的人群,在那两位领头的老儒生身上略一停顿。她的眼神清澈而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蔡…蔡大家?” 为首的陈老儒生显然认出了这位名满天下的才女,脸色微微一变,气势不自觉地矮了三分,但口中兀自强硬,“老朽等乃为圣道、为童蒙清誉而来!此间学堂,罔顾人伦,教授淫巧奇技,蛊惑人心,败坏童稚纯良…”
“哦?” 蔡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她缓步上前,直视着陈老儒生,“敢问陈老,何为‘蛊惑人心’?是教孩童明白‘杠杆之力可举千钧’,使其知万物有律,人力可巧用,而非尽归于鬼神莫测,此为蛊惑?还是教其明辨‘铁片漂浮’之理,使其知物性之奇妙,实事求是,不为表象所迷,此为败坏?”
她根本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目光转向那些情绪激动、眼神中却带着迷茫的年轻士子,语气转厉:“尔等饱读诗书,当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尔等既未入此门听一课,未翻此卷阅一文,仅凭臆测流言,便聚众围堵官学,辱骂师者,惊骇蒙童!此便是尔等所读圣贤书教给你们的‘仁义礼智信’?这便是尔等所守的‘道’?可悲!可叹!”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得那些年轻士子面红耳赤,不少人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即便是那两位老儒生,也被蔡琰这引经据典、却又直指要害的质问噎得一时语塞。
“郡学官大人!” 蔡琰不再理会他们,转向身后那位官员,声音斩钉截铁,“格致学堂,乃奉魏公谕令、工部行文所设,蒙学教材乃经多位饱学大儒审定!此间聚众喧哗,围攻官学,惊扰学子,视朝廷法令为何物?视教育大计为何物?还请大人依律处置,以儆效尤!莫使求学向善之童蒙寒心!莫使传道授业之师者危惧!”
那颍川郡学官早已得了上峰严令,要全力保障新学推行。此刻有蔡琰这位分量极重的主编亲临坐镇,更有曹操的尚方宝剑悬在头顶,哪里还有半分犹豫?他面色一沉,对着身后差役喝道:“尔等还愣着作甚?!将这聚众滋事、扰乱学序之徒,尽数驱散!为首者,带回郡府问话!”
“诺!”差役们齐声应喝,手按刀柄,大步上前。冰冷的官威和锋锐的刀光,瞬间压倒了那些虚张声势的文弱抗议。
“你…你们…蔡琰!你助纣为虐!妖言惑众必有天谴!” 陈老儒生气得浑身发抖,被差役推搡着踉跄后退,犹自色厉内荏地嘶喊。年轻士子们更是如同被霜打的茄子,在差役的呵斥和推搡下,狼狈不堪地向后退去,刚才的汹汹气势荡然无存。
混乱的人群被强行驱离,学堂门口终于恢复了清净,只剩下湿漉漉的地面和几片被踩烂的菜叶。紧闭的门板被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郑阿生苍白而布满汗水的脸探了出来,看到蔡琰的身影,眼圈瞬间红了,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蔡…蔡大家…学生…学生…”
蔡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又看了看门缝里那些带着泪痕、充满劫后余生般庆幸与依赖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柔和。“郑师辛苦了。” 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开门吧,让孩子们安心继续上课。天塌不下来。”
郑阿生用力点头,慌忙打开大门。孩子们看到蔡琰,如同看到了主心骨,怯怯地围拢过来,夹杂着抽泣声。蔡琰俯下身,轻轻摸了摸那个羊角辫散乱的小女孩的头,柔声道:“莫怕。记住今日所见,记住那些骂声。他们怕的,并非这杠杆浮力,而是怕你们懂了这些道理,将来便比他们看得更远,站得更高。” 她的目光扫过所有孩子惊魂未定却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这学堂里的每一个字,每一道题,都是你们通向那个‘更远更高’处的阶梯。谁想拦着,就用你们学到的理,用你们将来做出的实事,告诉他们——此路,不通!”
郑阿生看着蔡琰沉静坚毅的侧脸,听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方才那几乎将他压垮的恐惧和绝望,如同被阳光驱散的阴霾,瞬间消散了大半。一股暖流夹杂着力量,重新注入他年轻而曾一度动摇的心田。他挺直了脊背,深吸一口气,对着蔡琰深深一揖:“学生…谨记蔡大家教诲!” 然后转身,对着孩子们高声说:“回座位!我们继续上课!今天学——水为什么能把船托起来!”
稚嫩而带着些许颤抖的读书声,在驱散了阴霾的学堂内,重新响起,比之前似乎更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韧劲和决心。
蔡琰站在门口,目送郑阿生带着孩子们重新坐好,小脸上重新焕发出专注的光彩。她脸上并无多少胜利的喜色,眉宇间反而凝结着挥之不去的沉重。方才驱散的,不过是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真正的风暴,远未到来。那些联名弹劾的书信,恐怕此刻正如同离弦之箭,飞向邺城,飞向曹操的案头。周旌那样的宿儒,其影响力绝非几个地方差役可以压制。更重要的是,新学普及如此之快,远超她的预期,也带来了一个甜蜜而致命的烦恼——《基础科学启蒙》教材,严重不足!洛阳官刻坊日夜赶工,雕版磨损严重,纸张供应也屡屡告急。各地郡县学堂催书的文牍如雪片般飞来。阳翟这样的乡村小学堂,能分到几本已属不易,更多的地方,孩童们只能围着一两本书传抄,效率低下,谬误百出。
“蔡大家,此地已无碍,是否移驾郡府?” 郡学官上前恭敬请示。
蔡琰微微颔首。她最后看了一眼学堂内,郑阿生正拿着一小块木头和一块石头,努力向孩子们讲解着浮力的概念。孩子们睁大了眼睛,充满了求知的光芒。
她转身,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向马车。步履依旧沉稳,心头却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教材紧缺,师资匮乏(像郑阿生这样能初步掌握并能鼓起勇气教学的寒士,实在太少),守旧势力根深蒂固的反扑刚刚开始…每一样,都足以让这艰辛起步的教育改革夭折。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辘辘作响。就在蔡琰弯腰即将登车的那一刻,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阴影处,方才被驱散的人群边缘,一个落在后面、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年轻儒生,正低头匆匆走着。他似乎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袖中滑落一卷薄薄的书册,“啪”地一声掉在水洼里。
蔡琰的脚步顿住了。那书册封面素白,并无题字,显然不是官刻书籍。那年轻儒生慌忙弯腰去捡,动作仓皇。一阵微风吹过,恰好翻开了那书册浸湿的扉页。
一行墨迹淋漓、充满了怨毒与诅咒意味的韵文,猝不及防地刺入蔡琰(苏清)锐利的眼帘:
“算符乱天道,机巧惑人心。
杏坛藏魍魉,妖言覆乾坤。
牝鸡鸣高堂,阴盛阳德昏。
格物终成妖物声,奇技原是亡国根!”
字迹工整而阴冷,带着某种刻意为之的韵律感,绝非市井粗鄙之语。
那年轻儒生手忙脚乱地抓起书册,塞入怀中,头也不回地狼狈跑开,消失在街角。
蔡琰站在原地,风拂动她青色的裙裾。初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浸水书页上充满恶意和煽动性的字句,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心头留下一片冰冷粘腻的阴影。
这仅仅是开始。一场针对新学、针对科学启蒙、甚至针对她本人的,有组织、有预谋、极尽污蔑诋毁之能事的舆论战,已经悄然拉开了帷幕。而那卷落水谤书的扉页上,在韵文末尾不起眼的角落处,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形似水波回旋的墨点印记,一闪而逝。
“回府。” 蔡琰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另外,速速行文洛阳工部书坊,再催《基础科学启蒙》印数!告诉他们,有多少印多少!价格不论!各地学堂等着书,如同——久旱之苗,待哺之雏!刻不容缓!”
马车启动。车轮溅起泥水。蔡琰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那恶毒的谤言,那些亟待教材的学堂,郑阿生和孩子们惊惧又渴望的眼神,交错浮现。她仿佛听到了无数双手伸向知识的殿堂,却被无形的藩篱和恶毒的唾沫阻挡在外。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穿过晃动的车帘,投向阴沉未散的天空。教材短缺的巨大鸿沟,如同横亘在新学普及之路上的天堑。而那天堑之下,谤言之毒,如同悄然流淌的浑浊暗流,正试图腐蚀掉每一根通向未来的桥梁。洛阳的纸,真的够吗?人心里的毒,又该如何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