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珠正在清理缠在线轴上的断线,听到这话,手猛地一抖,锋利的线头瞬间在她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指上又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她也顾不上了,急切地抬起头,语气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李主任!我……我很需要这份工作!我保证可以做得更好更快!我什么活都能干!能不能……再跟上面说说情?我……”
李主任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现实的无奈:“不是你的问题,跟你做得好不好没关系。是厂里的大环境不行,上面一张纸,我们就得照办。喏,这是你今天的工钱,结清了。” 他将几张皱巴巴、带着浓重机油味的纸币塞到银珠手里,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走吧走吧,早点回去。”
握着那比预期数目少了几天、却依旧带着她体温和汗水的纸币,银珠步履蹒跚地走出了纺织厂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八月的热风裹挟着工业区的污浊气味扑面而来,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失业了!距离高中开学已经不足半个月,学费、书本费、学杂费……还有最基本的生活费,这些原本指望靠这最后一段时间拼命攒下的钱,此刻都成了悬在她头顶、摇摇欲坠的利剑!她必须立刻、马上找到新的收入来源!便利店的夜班收入本就不稳定,而且无法为她白天的外出提供合理的、能应付母亲盘问的借口。她迫切需要一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能够日结现金的临时工作!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被烈日炙烤得发烫、仿佛要融化的柏油路上,目光像失去焦点的镜头,茫然地掠过沿街每一家店铺的橱窗。小餐馆门口贴着招洗碗工的红纸,但要求是长期工;理发店的学徒工不仅没有工资,还要交押金;杂货铺的老板对着她连连摆手,叹着气说生意难做,养不起闲人……要么就是工作时间无法兼顾,要么就是工资低得令人绝望。汗水混着灰尘,顺着她的鬓角流下,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几道泥痕。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个相对繁华的商业街交叉口。灼人的烈日如同巨大的探照灯,无情地炙烤着大地。一个穿着厚重、明显不合身、材质劣质的熊猫玩偶服的人,正动作笨拙、步履蹒跚地在熙攘的人流中穿梭,向行色匆匆的路人发放着彩色的传单。大多数行人或是面无表情地直接避开,或是接过之后看也不看就随手扔在地上。那玩偶服看起来密不透风,里面的人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转身都显得异常艰难迟缓,仿佛随时都会在这滚烫的街道上轰然倒下。
银珠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发传单……?按小时计费,工作时间通常集中在白天,下班就能结算……这似乎完美地契合了她目前所有的需求——一份能够合理解释她白天行踪、并且能快速拿到现钱的、“阳光下”的工作。‘要在这种地方……求着别人接一张纸吗?’ 原身银珠残留的羞耻心让她感到一阵退缩。‘顾不上那么多了!活下去,读上书,比什么都重要!’ 上官银珠的意志立刻占据了主导。
她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鼓足勇气,等到那个“熊猫”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到街边一小片可怜的阴凉处,费力地摘下那颗硕大沉重、仿佛能闷死人的头套,露出水像瀑布一样从他湿透的头发里淌下时,才快步走上前去。
“请问,”银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有礼貌,尽管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你们这里……还需要发传单的人手吗?”
那少年正用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毛巾胡乱擦着脸和脖子,闻声抬起头,用一双疲惫不堪、却带着惊讶和怀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银珠,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质疑和劝退之意:“你?你?你来发传单?” 他扯了扯干裂起皮的嘴角,露出一个像是听到笑话般的表情,“阿嘎西,别开玩笑了!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这活儿可不是闹着玩的!站一天,能把你晒成人干!腿站断了都得咬牙撑着!还得不停地对着那些冷脸赔笑,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不会搭理你!工钱?” 他嗤笑一声,“哼,少得可怜,累死累活一天,也就够你买几碗最便宜的冷面填肚子!”
“我不怕晒,也不怕累,更不怕看人脸色。”银珠迎着他怀疑的目光,挺直了瘦弱的脊梁,语气没有丝毫犹豫,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一份工作。请问,我应该找谁应聘?”
少年见她态度坚决,不像是心血来潮的大小姐体验生活,脸上的讥诮收敛了些,用毛巾指了指马路对面一家门口堆放着如山般宣传品、看起来像是临时据点的小门面,瓮声瓮气地说:“喏,去找那个穿蓝不拉几衬衫、戴个破鸭舌帽、说话像打雷一样的,那是金组长,管事的。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银珠那纤细的手腕和苍白的脸,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点真诚的劝诫,“我劝你再好好想想,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女学生,能扛得下来的。何必呢?”
“谢谢。”银珠干脆地吐出两个字,没有任何迟疑,转身就朝着马路对面走去,步伐坚定,尽管她的腿还在因为上午的劳累而微微发软。
所谓的“金组长”是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发亮,身材精干,像根绷紧的弹簧,正叉着腰,用洪亮得近乎嘶哑的嗓门,大声呵斥着几个和银珠年纪相仿、正在手忙脚乱整理传单的年轻人。听到银珠的来意,他转过头,用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毫不客气地扫视了一遍。
“发传单?你?”金组长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语气带着极度的不信任和一丝嘲讽,“看看你这小胳膊小腿,这脸皮白得跟刚从面粉缸里捞出来似的!能行吗?别站不了半个钟头就哭鼻子找妈妈!” 他语速极快,像开枪一样突突出规矩,“我们这儿,按小时算钱,一小时两千韩元,每天最少干满四个钟头!不准偷懒!不准躲阴凉!我会来回盯着!规定时间内发不完你手里那份量,扣钱!要是点儿背被城管撵了,算你白干,当天的工钱一分没有!听明白了没?!” 条件苛刻得近乎残酷。
银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个工资,比纺织厂还要低!但是,她还有的选择吗?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份屈辱感,抬起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金组长:“我听明白了。我能行。我今天就可以开始工作。”
金组长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干脆和镇定,目光在她那双虽然包扎着、却依然能看出骨架纤细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看了看她那双虽然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澈坚定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语气依旧粗鲁,却少了几分轻视:“行!有种!那就试试!别说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喏,这片儿,从这边路口到前面那个红绿灯,归你负责!”他随手从地上那堆“传单山”里抱起厚厚一摞起码有四五公斤重的、彩色铜版纸印刷的房地产广告,像扔沙包一样塞到银珠怀里,“拿稳了!这可都是钱印的!见人就给我递上去,笑脸!说好话!想办法塞到人手里!要是让我看见谁随手给你扔了,或者你偷懒浪费了,哼,扣钱没商量!”
银珠用尽全身力气,才抱稳了那摞沉甸甸、边缘锋利得能划伤皮肤的传单。她走到指定的街口,八月的烈日如同巨大的火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柏油路面被烤得滋滋作响,蒸腾起扭曲翻滚的热浪,空气灼热得让人呼吸都困难。她没有遮阳帽,没有太阳镜,甚至连一块擦汗的手帕都没有多余的。她只能先将传单小心地放在脚边一小块被建筑物阴影笼罩的地面上,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然后拿起一叠传单,走向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目标——一位穿着笔挺西装、提着公文包、步履匆匆、满脸不耐烦的中年男士。
“先生您好,麻烦您看一下新楼盘的优惠信息……”她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练习过的、尽可能显得甜美真诚的微笑,将一张印刷精美的传单递了过去。
那位先生像是完全没听到她的声音,也没看到她的存在,目光直视前方,眉头紧锁,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带起一阵风,直接从她身边掠过,留下冰冷的无视和一股淡淡的发胶味。
银珠的手臂僵直地举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瓷器一样,一点点垮掉。她默默收回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定了定神,走向下一位目标——一位推着婴儿车、车里孩子正哇哇大哭、显得手忙脚乱的年轻母亲。
“一亩您好,看看新开的楼盘吧,有很好的学区配套……”她调整语气,试图显得更有亲和力,更贴近对方的需求。
“不要不要!没看见正烦着呢吗!走开走开!”年轻母亲看都没看传单一眼,不耐烦地用力挥着手,像是驱赶讨厌的蚊虫,推着婴儿车急匆匆地绕过她,脸上写满了焦躁和厌烦。
一次,两次,十次……银珠遭遇了形形色色、千篇一律的拒绝:有彻底的、将她视为空气的冷漠无视;有厌烦的、像赶苍蝇一样的挥手驱赶;有接过传单,看也不看就随手揉成一团扔进旁边垃圾桶的轻蔑;甚至还有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男人,在她递上传单时,不耐烦地直接用手背将她的胳膊推开,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侮辱性……怀里的传单分量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因为她的汗水不断浸湿纸张的边缘而变得愈发沉重湿滑。毒辣的太阳像无形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胳膊、脖颈、脸颊很快被晒得通红、发烫,像是要燃烧起来。汗水早已浸透了她那件廉价的、洗得领口都有些变形了的棉质衬衫,紧紧黏在后背和胸前,又湿又黏,闷热难当。额头上、鬓角边的汗水像小溪一样不停地流淌,流进眼睛里,刺得她双眼通红,泪水直流,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她艰难地眨了眨眼,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个依旧在笨拙移动、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熊猫”玩偶。虽然动作缓慢可笑,但因为造型憨态可掬,偶尔会有被父母牵着手的小孩子好奇地驻足,指着“熊猫”咿咿呀呀,父母为了哄孩子,往往会顺手接过一张传单,情况似乎比她稍好那么一点点。而她呢?只是一个穿着普通、毫不起眼、满脸汗水和疲惫的女学生,在茫茫人海、滚滚热浪中,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在大多数行色匆匆、为生活奔波的路人眼中,或许和路边那些冰冷的栏杆、嘈杂的广告牌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可以完全忽略的背景板。‘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只是想……’ 原身银珠敏感的内心受到巨大冲击,感到阵阵委屈。‘没有为什么!这就是现实!收起你的眼泪,没人会同情!’ 上官银珠冷酷地提醒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慢得令人心焦,仿佛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怀里的传单减少的速度慢得像蜗牛爬行。双腿因为长时间站立而变得酸麻肿胀,像是灌满了铅;嗓子因为不断重复着千篇一律、却收效甚微的推销话语而干涩疼痛,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每一次开口都如同刀割。但比身体上极度的劳累更让她难以承受的,是那种心理上的巨大挫败感和尊严被反复践踏、碾碎的屈辱。每一次被无视、每一次被拒绝、每一次看到那些冷漠或厌烦的脸,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慢慢地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