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夜幕,厚重而沉闷,将狭窄的巷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银珠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坠着千斤巨石。当她用冰凉颤抖的手指,好不容易从书包夹层摸出那枚带着体温的钥匙,准备插入锁孔时,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如同鬼魅般自身后的阴影里传来,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动作。
“银珠啊。”
银珠浑身猛地一颤,钥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霍然转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借着门廊那盏电压不稳、光线昏黄摇曳的旧灯泡,她看清了隐在墙根暗影里的父亲——郑汉采。他脸上惯有的那种郁悒和麻木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担忧、疑惑,以及一种银珠从未见过的、沉甸甸的,几乎将他本就微驼的脊梁压垮的沉重。
“阿……阿伯吉?”银珠极力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干涩和恐慌,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带着晚归的疲惫,“您……您怎么还没睡?站在这里……”
郑汉采没有回答,他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有些涣散、对家庭纷争选择逃避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明,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像探照灯一样,细细地、一遍遍地扫过银珠苍白如纸、写满倦容的脸,她眼底下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以及她那双下意识地、飞快地往身后藏去的、缠着洗得发白旧手帕的手。
他沉默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久未上油的齿轮在转动:“心里……堵得慌,屋里闷,出来……透口气。” 这个借口苍白得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他停顿了一下,视线越过银珠单薄的肩膀,死死盯住她刚才走来的方向——那条幽深、绝非通往图书馆的小巷深处,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却又不容回避的试探:“银珠啊,你……你老老实实告诉阿伯吉,这些天,你早出晚归,身上还总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你真的……真的是在图书馆念书吗?”
来了!最担心的问题还是被直接抛了出来。银珠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直直地坠入冰窟。父亲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观察已久,疑虑已深。电光火石之间,她脑海中飞速权衡:继续硬扛着谎言,在父亲明显起疑的情况下,只会让裂痕加深,甚至可能引来他告诉母亲的风险。唯一的生路,是冒险一搏,坦诚部分真相,以退为进,利用父亲的愧疚和软弱,将他争取到自己这边!
她深深地低下头,瘦削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让连日积累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当她再次抬起脸时,眼眶已然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她尖瘦的、沾着灰尘的下颌滚落,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却异常清晰地承认:“阿伯吉……对不起……我……我骗了您。我……没去图书馆。”
郑汉采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背脊似乎更驼了,瞳孔骤然收缩,但他没有像朴贞子那样立刻暴怒呵斥,只是用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更加沉重地、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仿佛在等待一个他既害怕证实、又必须知道的答案。
“我……我去打工了。”银珠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但语气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在城东那边,大成纺织厂,做……做日班的临时工。” 她选择了坦白地点和工作性质,这是她计划中可以暴露的底线,用以换取父亲的默许和掩护。
“纺织厂?!你说什么?大成纺织厂?!” 郑汉采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写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想象过女儿可能去做了些轻松点的零工,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瞒着所有人,跑去了那个以劳动强度巨大、环境恶劣着称的地方!他那双常年与纸笔为伴、显得有些文弱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什么时候的事?你……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阿伯吉?!你欧妈她……她要是知道了……”
“绝对不能告诉欧妈!”银珠猛地抬起头,打断了父亲的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坚决,泪水涟涟却目光灼灼,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阿伯吉!您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欧妈知道我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待在家里或者去图书馆,而是偷偷跑去那种地方打工,她一定会像上次一样,直接冲到学校去闹,逼我退学,把我锁在家里,永远都不会再让我有机会碰书本了!我……”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却又强行压低,带着哭腔,逻辑清晰地撕开这个家庭最血淋淋的伤口,“我只是想靠自己!靠我这双手,攒够读高中的学费,攒点最基本的生活费!我不想再因为钱,每天挨欧妈的骂,看欧尼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我不想永远被说成是这个家的拖油瓶!负担!”
说着,她猛地伸出那双一直刻意隐藏的手,颤抖着,一层层解开那缠绕着的、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手帕,将新旧交叠的水泡,有的已经磨破,露出鲜红的嫩肉,周围皮肤红肿发炎,还有几道被粗糙纱线划出的血口子。这双本应纤细白皙、属于花季少女的手,此刻看起来触目惊心。“阿伯吉,您看……您看看……”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疼……真的很疼……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的……可是我能忍!我必须忍!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当任何人的累赘了!我想读书啊,阿伯吉!”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宣泄口。
郑汉采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死死地钉在女儿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那一道道伤口,仿佛不是刻在银珠的手上,而是刻在了他的心上,用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烙下,带来一阵阵尖锐至极、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的绞痛。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羞愧、心痛和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身为人父!他身为人父啊!竟然懦弱无能到这个地步,让自己年幼的女儿,为了一个最基本的读书机会,被迫去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用健康和尊严去换取微薄的钞票!而他自己呢?却只能日复一日地蜷缩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听着妻子对女儿无休止的贬低和苛责,大部分时候,只能选择可悲的、沉默的逃避!
“银珠啊……我……我苦命的女儿啊……” 郑汉采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伸出那双粗糙、却明显缺乏力量的手,想要去触摸女儿的伤口,指尖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又像被火焰烫到般猛地缩回,最终只能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紧紧攥住自己的裤缝。他的眼眶迅速泛红、湿润,里面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愧疚和痛苦,“是阿伯吉没用……是阿伯吉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哈莫尼闭眼前的嘱托啊……我……我枉为人父啊……”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看到父亲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愧疚和痛苦,银珠知道,自己精心计算的情绪攻势,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她趁热打铁,语气忽然放缓,带上了一种刻意伪装的、柔软的、近乎哀求的依赖,但眼底深处,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不,阿伯吉,您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我知道,我知道您心里是疼我的,您和哈莫尼一样,是希望我好的。您看,您不是一直在坚持写作吗?” 她非常精准地将话题引向了父亲内心深处唯一的精神绿洲和脆弱点,“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是我们在这个家里,唯一一点对未来的念想,对不对?我现在拼命打工,吃这些苦,就是为了能顺顺利利地去读高中,将来考上大学,真正像哈莫尼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有出息、能自立、甚至……甚至能帮到家里的人。阿伯吉……” 她仰起布满泪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怜的小脸,用一种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目光,死死地望着父亲,仿佛他是她在这片绝望泥沼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求求您……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好吗?就当成全我,也当成全您心里那份对文学的念想,行吗?我求您了!”
就在银珠(上官银珠)用尽心力表演、试图牢牢绑定父亲的同时,在她意识的深海底层,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恐惧和瑟缩的声音,如同涟漪般轻轻荡漾开来:‘……好可怕……阿伯吉的眼神……好痛苦……我们这样逼他……真的对吗?万一……万一被阿妈发现……会不会连累阿伯吉也……’ 这是属于原主郑银珠的灵魂碎片,那个在母亲常年打压下变得胆小怯懦的本性,在关键时刻流露出的不安。但这丝犹豫,瞬间就被上官银珠更强大的生存意志压了下去:‘闭嘴!不逼他,我们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想活下去,想读书,就只能这样!’
郑汉采的内心,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理智像个严厉的法官,在耳边嘶吼:隐瞒妻子是错!纵容女儿打工是错!身为父亲失职是错!大错特错!但情感却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在胸腔里冲撞:女儿含泪的恳求、她眼中那簇在绝境中依旧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还有她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文学梦想与她的未来捆绑在一起的说法……这一切,都像无数只手,拉扯着他,让他无法转身离开。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盼:“汉采啊……银珠……那孩子像你啊,是块读书的料……你一定……一定要让她念下去……”;想起银珠那些被妻子随手扔在角落、却总是名列前茅的成绩单;想起自己那尘封已久、却因女儿悄悄鼓励而重新燃起一丝火花的文学梦……这个家,早已在妻子的强权、偏爱和无穷无尽的抱怨中,变成了一潭令人窒息的死水。或许,银珠的这份超出年龄的狠劲和决绝,才是唯一能砸破这潭死水、带来一丝生机的石头?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巷口的风吹过,带着夜间的凉意,却吹不散父女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郑汉采终于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妥协、挣扎,还有一种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疲惫,他看起来真的老了十岁不止。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动作生疏而笨拙,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银珠瘦削的、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肩膀上,拍了拍,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温情:“……唉……进……进屋去吧。用……用热水好好泡泡脚……手上,一定……一定要记得涂药,千万别感染了,发炎了就麻烦了……” 他没有明确地说出“好,我帮你瞒着”,但这默认的态度,这带着颤抖和疼惜的关怀,已然清晰地划定了他的立场——一个建立在愧疚、无奈和微弱希望之上的、脆弱不堪的父女同盟,在这个寂静得只剩下心跳声的深夜,于家门口的阴影里,无声地建立了。
“谢谢……谢谢阿伯吉!”银珠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里面混杂了更多真实的、劫后余生般的感动和一种巨大的虚脱感。有了父亲这把虽然摇摇欲坠、但至少能暂时提供一点遮蔽的“破伞”,她接下来的路,或许能稍微减轻一点阻力。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像两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溜进漆黑一片、弥漫着沉闷空气的客厅。主卧的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线,隐约还能听到朴贞子翻身和模糊的嘟囔声;金珠的房门紧闭,里面寂静无声;只有弟弟明元的房间里,传出细微而平稳的鼾声。一场即将引爆的家庭风暴,因为父亲的妥协,暂时被推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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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诡异平衡中度过。银珠依旧每天在凌晨的困顿中挣扎起床,手上新旧交叠的伤口在冷水和洗涤剂的刺激下钻心地疼,但她只是默默咬牙忍耐,更加麻利地完成朴贞子变本加厉指派的额外家务。然后,在母亲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充满了审视和怀疑的目光注视下,低眉顺眼地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说出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谎言:“欧妈,我去图书馆了。”
纺织厂的工作环境没有丝毫改善,巨大的噪音、弥漫的棉尘、苛刻的工头,依旧在疯狂地消耗着她的体力和意志。但每当她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时,只要想到父亲那双充满了复杂情绪、却最终选择了沉默和支持的眼睛,她就觉得,周遭这令人窒息的一切,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她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更加拼命地干活,努力压榨着自己每一分潜力。偶尔在午休那短暂得可怜的片刻,她会一边机械地吞咽着干硬冰冷的饭团,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车间布告栏上那些模糊不清的招聘启事,大脑飞速运转,如同在荒野中觅食的幼兽,警惕地搜寻着下一处可能的机会。‘腿好酸……腰要断了……’ 原身银珠脆弱的身体本能地发出哀鸣,但很快被更强的意志覆盖:‘坚持!必须坚持!开学需要钱!’
然而,命运的残酷总是不期而至。这天下午,临近下工,车间主任李主任背着手,踱步到她操作的机器旁,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银珠啊,最近厂里效益不好,接的订单少了,生产线用不了那么多临时工。上面通知下来,要裁人。你……明天就不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