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广信血鏖八旗督 两万降卒困孤城
时间回到二十天前。
隆武元年腊月二十一,广信府(今上饶)外的冻土被血浸透,冻成暗红的硬块。柯永盛的两万伍仟大军如同一圈生锈的铁箍,死死勒在这座残破的城池外围。寒风吹过,军旗猎猎作响,一面“柯”字绿营大旗旁,几面镶着黑边的满洲镶红旗与蒙古察哈尔部的狼旗格外扎眼——那是清廷派来的监军与蒙古骑兵,像毒刺般扎在这支以降兵为主的队伍里。
柯永盛的中军帐扎在城东二里的高岗上,帐外立着两排披甲卫士,一半是他从南赣带来的嫡系绿营,一半是满洲正黄旗章京博尔晋率领的鞑子监军——这千人监军被拆成三股,像楔子般钉在军中:
1. 中路主力(东门,人):
- 核心是八千降明绿营,多为原左良玉、刘良佐旧部,当然还有金声桓的部下,穿的还是南明的破烂鸳鸯战袄,手里的刀枪锈迹斑斑,只有前排百余人配有稍新的皮甲——这是柯永盛从南赣府库中抠出的“精锐”,负责每日主攻东门。
- 监军由博尔晋亲自坐镇,他带着两百满洲护军,手持“铁杆枪”(象征皇权的铁矛)立在攻城队后方,身后是十余名持斧的督战队,只要绿营士兵有后退迹象,斧刃便会直接劈向脚踝。
- 辅助兵力两千,多是强征的民夫与伤兵,负责搬运云梯、填壕沟,他们没有兵器,只能用土筐和尸体填满护城河,每天都有数百人被城头落下的滚木砸死,或被守军的火油烧得惨叫着坠入冰窟窿。
2. 南北两翼(各5000人):
- 南路由降将高进库统领(原明参将,鹰潭弃城后被柯永盛收拢),麾下多是江西本地降兵,熟悉山地却怯于死战,任务是佯攻南门,牵制守军兵力,实则每日只放几轮空枪,连云梯都懒得架——高进库怕折损自己仅剩的家底,却又不敢违逆,只能在监军(满洲骁骑校穆泰,带百人监军)的呵斥下,逼着士兵往城下扔石头。
- 北路是原南明广信卫降兵,由柯永盛的侄子柯振邦统领,配有五十名蒙古骑兵(从察哈尔部借来的辅兵),负责封锁北门水道,防止守军从信江突围。蒙古骑兵穿着翻毛皮甲,骑着矮脚马在河边巡逻,手里的弯刀映着寒光,却鲜少真的靠近城墙——他们更在意的是劫掠附近村落,而非攻城。
3. 机动与监军预备队(5000人):
- 三千绿营驻在城西,名为“围堵”,实则防备可能从鹰潭方向来的援军(柯永盛已收到鹰潭失守的探报,心里发虚),由满洲镶红旗佐领萨哈廉带三百监军压阵,这支绿营多是新降的散兵,夜里常有人逃向城外,萨哈廉每晚都要亲手斩几个逃兵,将首级挂在营门示众。
- 剩余两千人中,五百是蒙古骑兵主力,由台吉巴图率领,驻在中军附近,负责快速支援各城门,昨日南门守军曾派三百义士出城偷袭粮道,就是被巴图的骑兵追着砍杀回来,只逃回去数十人;另外一千五百是柯永盛的嫡系绿营,作为总预备队,藏在中军后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投入——这是他保命的本钱,连博尔晋几次催调,都被他以“需防援军”为由搪塞过去。
从十一月十七柯永盛兵围广信至今,二十几日的攻城已让这支两万多大军露出疲态,尤其是降明绿营,伤亡早已突破四千,尸体堆在东门城下,像小山般堵住了半个护城河,博尔晋嫌尸体挡路,竟下令让民夫将尸体扔进壕沟当“垫脚石”,冰水里的血泡冻了又融,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腥甜的腐味。
每日清晨,博尔晋都会亲自站在土岗上喊阵:“今日不登城,皆斩!”
绿营士兵被督战队逼着扛着云梯冲锋,城头姜曰广的义军虽只剩两千余人,却抱着“城破同亡”的心思,将房梁拆下来当滚木,把仅存的几十斤火油倒进陶罐,点燃了往城下扔——昨日正午,一队绿营好不容易爬上城头,刚露出半个脑袋,就被周损带着义士用长矛捅下去,后面的人想退,却被博尔晋的护军用刀背砸着后背往前推,最终两百余人死在城头,只有十几个侥幸跳城逃生,却又被蒙古骑兵追上砍了脑袋。
柯永盛站在帐外看着,眉头拧成疙瘩:这八千主攻绿营已是他的主力,再拼几日就要垮了。可博尔晋根本不管这些,昨晚还拿着多尔衮的密旨威胁他:“若三日内破不了城,你我都得去京领罪!”
南路高进库的五千绿营,十日下来只伤亡三百余人,却有近千人逃散——穆泰的监军虽狠,却管不住士兵夜里挖地道逃向山中。高进库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每日只做样子攻城,博尔晋的注意力全在东门,倒也没深究。
北路柯振邦的队伍稍好些,蒙古骑兵帮着堵住了北门水道,却也折损了十余人——守军曾派五十名水性好的义士从水下偷袭粮船,虽被蒙古骑兵发现,却也烧掉了三船粮草,气得柯振邦将负责看守粮道的十名绿营兵全斩了,尸体扔给蒙古人当马粮。
最要命的是士气。降明绿营本就不愿为清廷卖命,博尔晋的督战更像催命符。
昨日傍晚,东门有个绿营小兵被滚木砸断了腿,爬着往后退,博尔晋竟亲自上前,用铁杆枪刺穿了他的喉咙,还对着众人大喊:“此等懦夫,留着何用!”
那小兵的同乡是个队长,当场红了眼,要不是高进库死死拉住,差点就领着人反了。
柯永盛看在眼里,却不敢管——博尔晋是顺治帝派来的人,他这个南赣总兵,在监军面前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夜里他偷偷召集高进库等人,压低声音说:“再撑几日,等鹰潭的援军消息,若赵贼真来了,咱们就撤往南昌——留得青山在,比什么都强。” 可没人敢接话,谁都知道,博尔晋绝不会让他们撤。
城头的姜曰广早已没了往日的儒雅,白发上沾着血污,手里的长剑崩了好几个缺口。各种消息纷沓而至。
他看着城下又一批绿营冲上来,对身边的周损苦笑:“柯永盛的兵快撑不住了,可咱们也快没粮了——昨日粮仓里只剩几十石米,今日起,咱们跟士兵一起喝稀粥。”
周损点点头,指了指城西方向:“方才探哨来报,柯永盛的西门守军夜里逃了不少,博尔晋的监军正杀人立威,听说隆武皇帝派遣郑彩和赵高翔收复江西,赵高翔已经攻克鹰潭往这边来援,若赵将军的援军从西门来,或许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姜曰广眼睛亮了亮,却又黯淡下去:“可赵将军能来得这么快吗?博尔晋的蒙古骑兵还在城外巡逻,咱们连信都送不出去。”
他们要做的就是坚守,守住或许有希望!
柯永盛的大军还保持着围城的阵型,却没了往日的喧嚣——城西十里外的官道旁,一夜之间冒出了一片连绵的营帐,“赵”“孙”“翁”等各色军旗密密麻麻插了半里地,风一吹,旗面猎猎作响,隐约能看到营地里人影晃动,仿佛藏着数万大军。
辰时刚过,柯永盛的斥候就骑着快马冲进中军帐,声音发颤:“将军!城西…城西十里外,发现明军大营!军旗至少百余面,看旗号是赵高翔的主力!营盘绵延数里,还能看到骑兵巡逻!”
柯永盛手里的茶杯“哐当”砸在案几上,茶水溅湿了摊开的城防图。他猛地站起身,甲叶碰撞声格外刺耳:“再探!看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是不是赵高翔亲自来了!”
半个时辰后,第二批斥候带回了更详细的消息:“营地里插满了‘赵’字帅旗,还有‘孙’字旗——像是之前守鹰潭的孙兆奎!营外有骑兵来回跑动,尘土漫天,看着至少有五六千人!而且…他们在营前挖了壕沟,架起了几门火炮,看样子是要长期对峙!”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博尔晋(满洲正黄旗章京)攥着铁杆枪的手青筋暴起,厉声道:“不可能!赵翔刚占鹰潭,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定是疑兵!”可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却有些发虚——鹰潭失守的消息刚传来,明军就出现在广信外围,这未免太巧,万一真是主力,他们这两万大军里,有一半是降兵,根本扛不住赵高翔的精锐。
柯永盛比谁都清楚自家军队的底细。他走到帐外,眯着眼望向城西方向,虽然看不清具体营盘,却能看到那片密密麻麻的军旗在风中招展,隐约传来的号角声虽远,却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
他想起昨日东门攻城时,降兵们看到城头火油就往后缩的模样,又想起穆泰(在西门杀逃兵时的狠劲——若是真遇上赵高翔的主力,这些降兵怕是第一个倒戈。
“传我命令!”柯永盛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东门、南门暂停攻城!高进库,你带南路四千绿营,移师城西,距明军大营三里扎营,密切监视!穆泰,你从西门调两百监军去协助高进库,敢有后退者,先斩后奏!”
高进库在帐外领命时,嘴角偷偷撇了撇——他早就不想攻城了,昨日南门佯攻时,他的兵连云梯都没架稳就往后退,若不是穆泰(北路监军)催得紧,他恨不得直接撤到抚州去。
如今能移师城西“监视”,正好避开攻城的死局,他连忙带着人往城西去,连帐篷都没来得及扎稳,就先让士兵多插了几面旗帜,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