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雪明堂烛,半帝绝笔书
一、残烛映雪,朱批裂帛
开武三年冬,腊月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砸在洛阳明堂的鸱吻上,簌簌雪沫子顺着青灰瓦檐滑落,在殿门前堆成齐膝高的雪丘。西配殿窗棂糊的桑皮纸早被寒风撕出几道破口,呼啸的风裹着雪粒灌进来,案头那盏孤灯的焰苗被吹得左摇右晃,将陈琅佝偻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宫墙上,忽明忽暗,像极了他半生起伏不定的命运。
他裹着一件靛青棉袍,领口袖口磨得发亮,露出的腕骨嶙峋如老树枝桠。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卷明黄缎面的《参政司新制章程》,缎面上绣的暗金龙纹被反复摩挲,已有些褪色。鼻尖萦绕着新墨特有的松烟香,混着龙涎香的清冽,可字里行间透出的燥气,却让陈琅皱紧了眉头 —— 那是柴熙诲急于收拢权柄的迫切,像极了当年后梁朱温初掌大权时的模样。
“呵……” 一声嗤笑从陈琅喉间滚出,混着胸腔里压抑的痰音,在空荡的殿内格外刺耳。他从笔洗中提起一支紫毫小笔,笔尖饱蘸朱砂,悬在 “参政司总揽六部,军国机要悉决于此” 一行字上方。昏黄灯光下,他眼中的浑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千年兴衰的锐利 —— 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魂火,在燃烧最后的光热。
“五代十国,尸骨未寒呐!” 笔尖猛地落下,却不是循规蹈矩的批注,而是一道斜斜的朱砂痕,狠狠撕裂缎面,在 “总揽” 二字上刻下触目惊心的叉!力道之大,几乎将三层厚的缎面戳穿。他想起后唐李存勖,便是因纵容枢密使郭崇韬专权,最终落得个众叛亲离、身死国灭的下场,那血淋淋的教训,岂能重蹈?
“隋唐旧制,三省六部权责纠缠如乱麻,陛下不思刮骨疗毒,竟欲以‘参政司’为名,再造一个权倾朝野的怪物?” 陈琅低声自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军权民财混于一炉,他日必生安禄山、史思明之祸!你忘了?后晋石敬瑭割燕云,便是因藩镇兵权无制;后汉郭威兵变,亦是因枢密使掌兵又掌财!五代藩镇,殷鉴不远!” 朱笔再动,在 “参政可兼领枢密” 处又划下一道朱砂叉,墨色与血色交织,似在纸上重现当年的兵荒马乱。
笔锋游走,停在 “度支总司” 条款上。陈琅的目光扫过案头那本泛黄的《国朝食货志》,书页上 “三司使掌财赋,崇德五年盐铁岁入骤增,然商贾盘剥、民不聊生” 的批注,还是他当年观察赵光义小朝廷时写下的。“盐铁、税课、钱法并作一署?” 他冷笑一声,朱砂点碎纸面,“前宋三司使权重难制,奸佞之徒借盐铁专营巧取豪夺,致使民怨沸腾、社稷倾颓,陛下莫非忘了?此乃取祸之道!”
目光移到 “营造、赈济、劝农杂糅” 之条,陈琅的呼吸骤然急促。他想起崇德七年,淮南大旱,朝廷让地方官既督修河渠,又管放粮,结果河渠未通,粮米却被官吏克扣,饿死的百姓不计其数。“州府官吏,既督修河渠城池,又管放粮施粥,还要劝课农桑?”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灯台险些倾倒,灯焰狂跳间,映得他脸上的沟壑更深,“样样沾手,样样稀松!此非善政,是催命符!当年江南大旱,若专设赈济司,何至于饿殍遍野?” 最后一笔落下,将 “营造” 二字戳了个对穿,朱墨晕开,宛如一滩凝固的血,映着窗外的飞雪,格外刺眼。
殿内死寂,唯闻寒风呜咽。陈琅丢开朱笔,靠在冰冷的楠木椅背上,深深喘息。他的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故纸:最上面是皇商司时的密档,里面记录着 “盐铁专营需兼顾民生,每斤盐价不得超过三十文” 的细则,蝇头小楷里满是权衡;得密密麻麻,还有他亲笔写的 “漕运通,则南北通;南北通,则天下安” 的批注;再往下是太宰府的 “分权疏”,墨迹淋漓,写着 “中枢管决策,地方管执行,若中枢事事插手,地方便成木偶”;最底下,是大都督府那份被血染红的 “军令分立策”,边角处还留着当年北汉兵卒的箭痕 —— 那是他在战场上,冒着箭雨定下的铁律。
“陛下啊……” 陈琅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寿州城隍庙的那个雨夜。那时柴熙诲还是个八岁孩童,眼含星辰,握着他的手说:“义父,我要终结乱世,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可如今,这少年帝王却走偏了方向,忘了 “天下不是皇帝的私产”。“你要的是集权,不是独夫攥权!集权而无制衡,今日的大燕,与昨日的五代何异?终究是…… 轮回罢了。” 一声长叹,散入风雪,带着无尽的悲凉。
二、呕心沥血,蓝图初现
三日后,风雪稍歇,阳光透过窗棂的破洞,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明堂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御前秉笔太监王承恩裹着一身寒气踏入西配殿,貂皮帽子上还沾着雪,身后跟着两名捧着食盒和炭盆的小内侍。他刚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下脚步。
陈琅枯坐在案前,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唯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像燃到尽头却愈发炽烈的炭火。案上那卷朱批裂帛的《章程》被扫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卷丈余长的素白绢帛,铺得满满当当。陈琅手持炭笔,正弯腰在绢上勾勒,动作沉稳精准,不见半分病弱之态。炭屑落在他的素袍上,沾在花白的胡须间,他亦浑然不觉。
“陈公,” 王承恩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敬畏 —— 他虽只是个太监,却也知道眼前这位 “陈半帝” 的分量,当年若不是陈琅,燕朝未必能如此快地一统天下。“陛下口谕,问公对《参政司新制章程》可有斧正?” 他的目光扫过那卷被朱砂划得面目全非的《章程》,心头一跳,暗忖这陈琅果然胆大包天,连陛下的御笔都敢如此批驳。
陈琅头也未抬,炭笔在绢帛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浓墨点,像是为新枢埋下的第一块基石。“旧章朽木,不堪为梁。”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欲铸新鼎,需得…… 推倒重来。”
王承恩心头巨震,正欲再问,陈琅已抬手示意他近前。太监连忙凑过去,只见绢帛顶端,陈琅用炭笔勾勒出一座巍峨的宫阙,飞檐斗拱,气象万千,宫阙上方,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跃然纸上 ——“开武新枢”!笔锋锐利,似要破帛而出,带着一种改天换地的气势。
“中枢之基,首在‘二参’!” 陈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震得王承恩耳中嗡嗡作响。他手中的炭笔在绢帛左右各画了一方大印,印文清晰可见:
*左参政印:“太子太保衔,总文治,掌民政、度支、营造三院!” 笔锋一转,在 “文治” 二字下重重划了一道横线,墨迹深透绢帛,“然,一兵一卒不可调!即便是京畿卫戍,亦需陛下亲赐虎符,左参政不得干预!”
*右参政印:“大司马衔,总武功,独掌军务院!” 笔锋如刀,直指 “武功” 二字,“然,一钱一粟不可征!军饷粮草,需度支院审核拨付,右参政不得私自动用国库!”
“王承恩!” 陈琅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刺向王承恩,吓得太监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回去禀告陛下!” 陈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乃从秦汉‘三公九卿’尸骨里炼出的真金 —— 文相武将,永隔天堑!当年汉武帝设大司马,与丞相分权,便是怕军权过重;唐初设三省六部,亦是怕权臣专权!霍光辅政,最终废立皇帝;曹操挟天子,最终篡汉建魏!这些教训,陛下当为万世开太平,岂能效仿权臣?”
王承恩满头冷汗,连连点头,心里却在嘀咕:这陈琅是真不怕死,竟敢拿霍光、曹操来比陛下。可他看着陈琅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却不敢有半分质疑,只能诺诺连声。
陈琅不再看他,炭笔向下,绢帛上的宫阙渐次展开,如同一张恢弘的帝国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