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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北风卷尘南冠泣(1 / 2)

书接上回,纪灵只觉得胸腔内那股翻腾已久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冲上喉头。眼前原本清晰的营寨栅栏、惶恐的士兵面孔,瞬间扭曲、旋转,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耳边雷绪那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报丧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湖水传来,扭曲变形,唯有“陈兰……一合……阵亡……”这几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精准而狠厉地刺入他早已紧绷欲裂的心神。

“噗——”

一口殷红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而绝望的弧线,随即星星点点地溅落在望楼粗糙冰冷的木板上。那血迹斑斑点点,宛如严冬中被迫提前凋零的残梅,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将军!”

“主帅!”

身旁的亲兵护卫们骇得魂飞魄散,脸色瞬间煞白。他们七手八脚地一拥而上,有的托住纪灵后仰的头颈,有的扶住他软瘫的身躯,有的急忙去掐他的人中。只见纪灵面如金纸,呼吸微弱,那双原本因伤病而略显浑浊、却仍带着主帅威严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青黑的阴影。他牙关紧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肋下包裹伤处的绷带,已然透出一片更为深暗的血渍,显然方才的急火攻心与剧烈动作,使得伤口再次迸裂。

“快!快抬将军回帐!军医!速传军医!”副将的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他深知,在此大军新败、强敌压境的生死关头,主帅若再倒下,军心将彻底瓦解,这数万将士顷刻间便会沦为待宰羔羊。

众人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将纪灵沉重的身躯抬下吱呀作响的望楼木梯。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生怕颠簸加重了将军的伤势。回到中军大帐,将他轻轻安置在铺着兽皮的胡床上。帐内,炭盆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一张张写满恐惧和茫然的脸。将领们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汗味和一种名为“绝望”的气息。陈兰的勇猛三军皆知,竟连一合都未能撑过,敌将之骁勇,已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如今主帅呕血昏厥,这残破的营寨,这低落的士气,如何能抵挡那携大胜之威、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的麹义大军?

军医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手指颤抖地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炭火上略烤一烤,便小心翼翼地寻穴施针。又撬开纪灵的牙关,灌下几勺吊命的参汤。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良久,纪灵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

初时,他的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点,茫然地扫过帐顶昏暗的阴影。随即,意识渐渐回笼,剧痛从肋下和胸口阵阵袭来,但比肉体疼痛更甚的,是那锥心刺骨、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挫败感和对全军命运的深切忧虑。他看到了围拢在床边那些熟悉而焦虑的面孔,也感受到了帐外那死一般的寂静中蕴含的无边恐惧。

他挣扎着,用肘部支撑起上半身,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引得他一阵剧烈咳嗽,嘴角又渗出一丝血迹。

“将军,您刚吐了血,万万不可妄动,需安心静养啊!”军医带着哭腔恳求道,双手试图轻轻按住他。

纪灵无力地摆了摆手,动作迟缓却坚决。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静养?咳咳……麹义……麹义大军压境,陈兰……陈兰已然殉国,我……我岂能安卧于此?”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牵动伤处,令他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但他强忍着那钻心的痛楚,眼神中竟奇迹般地重新燃起一丝倔强而不甘的火焰,“扶我起来……我军心摇动,若主帅不出,顷刻便溃……我……我必须亲自上阵!纵然是死,也要死在将士们前面!”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同与深深的忧虑。一位年长的裨将上前一步,拱手道:“将军,您伤势沉重,气血两亏,岂可再临战阵?那是取死之道啊!”

另一人也急忙附和:“是啊将军,营寨尚算坚固,我等深受将军厚恩,必当誓死坚守!待您伤势稍有好转,再作计较不迟!”

纪灵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他看到的是真诚的关切,但更深层处,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恐慌与无助。他明白,此刻任何一丝一毫的退缩迹象,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必须站出来,用他残存的生命和威望,为这支濒临崩溃的军队注入最后一口气。他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意已决!休要多言!取我刀甲来!咳咳……麹义欲灭我全军,我纪灵便是死,也要站着死在这营前!让将士们知道,他们的将军,没有抛弃他们!”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甚至带着破音,但那字里行间蕴含的决死意志,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震慑住了所有人。亲兵们不敢再违逆,含着热泪,步履沉重地取来他那副跟随他征战多年、布满刀箭痕迹的镔铁锁子甲。甲胄冰冷沉重,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纪灵在众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每一下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更显苍白如纸,额上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脸颊滑落。但他硬是凭借着过人的意志力支撑着,配合着亲兵,将沉重的甲叶一片片披挂在身。

当最后那顶象征着主将身份、红缨已然有些黯淡的兜鍪戴在他头上时,虽然他的身形因伤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佝偻,需要亲兵在一旁搀扶才能站稳,但那股久经沙场、百战余生的悍将气势,终究是恢复了几分,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迸发出最后的光亮。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亲兵递来的那柄沉甸甸的三尖两刃刀。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以刀为杖,拄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向着帐外走去。刀刃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帐帘掀开,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照射在他染血的战甲上,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营中正在惶恐不安的士卒们,忽然看到主帅竟然拖着伤病之躯,披挂整齐地出现在阳光下,虽然他的步伐蹒跚,需要亲兵搀扶,脸色苍白得吓人,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扫视着全军。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士卒心中涌动,是悲怆,是感动,更是一种绝境中被激发出的同仇敌忾。原本有些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纪灵身上,那目光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至少,将军还在,与他们同在!

纪灵在亲兵的搀扶下,强忍肋下撕裂般的剧痛,再次登上营门望楼。他极目远眺,只见西北方向烟尘滚滚,麹义的得胜之师,已如铁壁合围般逼至营前,正森然列阵。那面绣着“麹”字和象征丞相威严的旌旗,在风中狂舞,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败绩。正是这支军队,前日里让他一败涂地,如今竟不留丝毫喘息之机,欲将他彻底碾碎。

麹义的大军已列阵完毕,军容鼎盛,杀气森然。就在这时,敌军门旗开处,一员小将策马而出。此人年纪甚轻,却姿颜俊伟,器宇轩昂。他头顶赤帻,身穿烂银甲,外罩素罗袍,手提一杆寒光闪闪的长枪,单人独骑立于阵前,竟有睥睨天下之姿。

纪灵军中,骁将雷簿见这少年将军,想起陈兰之死,又见其如此嚣张,不由得怒火中烧,不待军令,拍马舞刀冲出,大喝:“黄口小儿!伤我同僚,还敢耀武扬威!吃你雷簿爷爷一刀!”

那少年将军更不答话,策马迎上。两马相交,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少年长枪一抖,巧妙拨开雷簿大刀,枪尖如毒龙出洞,瞬间挑中雷簿绊甲绦,轻舒猿臂,竟将雷簿生生擒过马来,按于鞍前!整个过程,不过一合!

“叔叔!” 在门楼下的雷绪亲眼目睹这一幕,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呼!他本能地就要冲出去拼命,却被身旁的同袍死死抱住。“雷兄!不可!出去就是送死啊!”

雷绪奋力挣扎,双眼赤红,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淌下,望着被敌军擒获、生死不明的叔叔,他心中如同刀绞,又是悲痛,又是无力,对那少年将军的恨意达到了顶点。

门楼上的纪灵看到雷簿又被如此轻易擒拿,心头再遭重击,身体晃了晃。雷绪此时已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梯,来到纪灵身边,手指颤抖地指向阵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彻骨的仇恨,尖声道:“将军!就是他!就是此贼!一合杀了陈兰将军,现在又擒了我叔叔!将军!”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纪灵强压翻腾气血,用尽力气,朝着敌军方向嘶声怒吼:“阵前小将!汝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少年将军将擒获的雷簿交与军士,闻声勒转马头,阳光照在他英气逼人的脸上。他长枪遥指纪灵,声如洪钟,清晰地传遍战场:

“纪灵老儿听真!我乃破虏将军孙坚之子,孙策孙伯符!今奉我义兄、当朝丞相之命,随麹义将军扫荡不臣!尔等助袁术为虐,犯我疆土,今日特来取你首级,以彰天威!”

此刻,纪灵深知,全军将士都在看着他。若他此刻露出丝毫怯懦或再倒下,军心立时崩溃。他猛地推开搀扶的亲兵,以三尖两刃刀重重拄地,稳住身形,尽管脸色苍白如纸,汗出如浆,但那双眼睛却燃起了困兽犹斗般的凶光。他低头对雷绪,也是对全军将士,斩钉截铁地吼道:

“好!好一个孙伯符!传令!打开营门!本将军要亲自会一会这江东小儿,看他是否真有传说中那般万夫不当之勇!”

“将军!您的伤!” 左右亲将大惊失色,急忙劝阻。

“休得多言!” 纪灵厉声打断,声音虽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孙策欲逞威风,我便让他知道,淮南纪灵,尚未死绝!抬刀备马!”

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作为主帅,他已无路可退。唯有挺身一战,或可挽回一线生机,至少,要死得像个将军!

纪灵那一声“抬刀备马!”如同濒死猛兽的咆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悲壮,瞬间压过了营中的慌乱与劝阻之声。亲兵们深知主帅性情,见他意已决,不敢再劝,只得含着热泪,匆匆将纪灵那匹雄健的青骢马牵来。

纪灵深吸一口气,这动作牵动肋下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栽倒。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已然渗出血丝,咸腥味在口中弥漫。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抓住冰冷的马鞍,在两名亲兵的奋力托举下,极其艰难地翻身上马。

当他的身躯落在马背上时,青骢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虚弱和沉重,不安地踏动着蹄子。纪灵以三尖两刃刀的长柄重重一顿,强提精神,那久经沙场的悍烈之气终于暂时压倒了伤病的颓唐,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如同燃尽的炭火,迸发出最后、最炽热的光芒。

“打开营门!”纪灵的声音嘶哑,却传遍了营前。

沉重的营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露出了外面杀气森然的敌军战阵。纪灵一夹马腹,青骢马迈着沉稳的步伐,驮着它重伤的主人,孤零零地走出了营寨的保护,走向那片注定悲凉的战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身后惶恐的士卒眼中,竟有几分英雄末路的苍凉。

孙策见纪灵竟真的亲自出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战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他朗声笑道:“纪灵!算你还有几分胆气!不愧是一军之主!今日便让你我分个高下!” 话音未落,他已催动胯下白马,如同一道银色闪电,直冲纪灵而来!那杆长枪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直取纪灵咽喉!

纪灵瞳孔一缩,深知孙策骁勇,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强忍剧痛,奋起余勇,催动青骢马迎上,手中沉重的三尖两刃刀划出一道寒光,奋力向外格挡!

“镗——!”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巨响爆开!刀枪碰撞处,火星四溅!

纪灵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从刀柄传来,顺着双臂狠狠撞向他的胸口,肋下的伤口仿佛被再次撕裂,剧痛钻心!他喉咙一甜,险些又是一口血喷出,被他死死咽下。身形在马背上剧烈一晃,全靠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才未跌落。心中骇然:“这孙伯符,好强的膂力!”

孙策亦是轻“咦”一声,感受到枪身上传来的反震之力,心道:“这纪灵身受重伤,竟还有如此力气,果然名不虚传!” 但他斗志更盛,长枪一抖,如同梨花纷飞,攻势如同狂风暴雨般向纪灵倾泻而去!或刺或挑,或扫或砸,每一枪都蕴含着千钧之力,精妙绝伦!

纪灵咬紧牙关,将平生所学施展到极致,三尖两刃刀舞动如风,奋力抵挡。他知道自己气力不济,绝不能与孙策硬拼,只能凭借老辣的经验和刀法的沉稳,力求守住门户,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破绽。

两马盘旋,刀枪并举,战作一团!

只见场中——

纪灵刀法沉稳,守得密不透风,三尖两刃刀时而如泰山压顶,时而如怪蟒出洞,虽处下风,但每一刀都蕴含着丰富的实战经验,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化解孙策的杀招。但他的脸色越来越白,汗如雨下,呼吸变得异常粗重急促,每一次兵刃碰撞,他的身体都明显地震动一下,显然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孙策枪法灵动迅猛,攻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他越战越勇,口中不时发出清叱,那杆长枪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如蛟龙出海,神出鬼没。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自信与兴奋的光芒,仿佛遇到了难得的对手。

转眼间,两人已斗了三十余回合。纪灵完全是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刀法也不如起初那般严谨。孙策瞧出便宜,枪法陡然加快,如同疾风骤雨!

四十回合!

纪灵已是强弩之末,眼前阵阵发黑,全凭本能挥刀格挡。一次格挡稍慢,枪尖擦着他的肩甲而过,带起一溜火星,甲叶碎裂,肩头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五十回合!

孙策瞅准一个破绽,大喝一声:“着!” 长枪如同毒龙出洞,避开纪灵的刀锋,直刺其胸膛!纪灵已是避无可避,只得尽力扭身,枪尖“噗”地一声,刺穿了他肋侧的甲胄,虽未深入,却正好刺在了旧伤之旁!

“呃啊!” 纪灵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再也握不住刀柄,三尖两刃刀“哐当”一声脱手坠地!他心知不妙,再也顾不得颜面,猛地一拨马头,伏在马背上,拼命往本阵逃去!

“哪里走!” 孙策岂肯放过这擒杀敌军主帅的绝佳机会?他纵马挺枪,紧追不舍!白马四蹄腾空,速度快如流星,眼看就要追上!

“休伤我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纪灵军中炸响!早已双目赤红、紧握兵刃的雷绪,见纪灵遇险,对孙策的仇恨和对主帅的忠诚瞬间压倒了一切!他根本不等命令,猛地催动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本阵,手中长矛直取孙策后心,意图围魏救赵!

孙策听得脑后恶风不善,不得不放弃追击纪灵,勒马回身,长枪一摆,“镗”地架开雷绪拼命刺来的长矛。他见来将年轻,眼中尽是疯狂恨意,怒喝道:“无名小卒,也敢拦我?找死!”

雷绪根本不答话,如同疯虎般,不顾自身安危,一矛紧似一矛地向孙策猛攻,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口中嘶吼:“还我叔父!纳命来!”

孙策见他状若疯魔,枪法散乱,心中冷笑,只是轻松格挡。战不三合,孙策卖个破绽,雷绪一矛刺空,身形前倾。孙策眼疾手快,长枪闪电般探出,用枪杆猛地一拍,正中雷绪后背!

“噗!” 雷绪一口鲜血喷出,栽下马来。未等他爬起,孙策麾下军士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住,捆绑起来。

此时,纪灵已逃回门旗之下,回头正见雷绪为救自己而被擒,心中如同刀绞,又是愧疚又是悲痛。他看着不远处横枪立马、威风凛凛的孙策,以及对方士气如虹的大军,再感受一下自己油尽灯枯的身体和营中惶惶的人心,深知再战无益,徒增伤亡。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力气,嘶声下令:“鸣金!收兵!紧闭营门!擅出战者……斩!”

凄凉的鸣金声响起,纪灵残军如同潮水般退入营寨,沉重的营门再次关上,却仿佛关上了最后一丝生机。纪灵在马上摇摇欲坠,望着被敌军押走的雷绪,又望了望身后一片死寂、士气彻底崩溃的大营,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和绝望,彻底将他淹没。他知道,败局已定,或许,覆灭就在眼前了。

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垂死者不甘的叹息,挣扎着掠过纪灵大营那歪斜的辕门和焦黑的栅栏,旋即被汹涌而来的暮色吞没。

营地里,死寂是主调,间或夹杂着伤兵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以及巡夜队士卒疲惫而杂沓的脚步声,更添几分凄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草药和烟火混杂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中军大帐内,牛油巨烛跳动的火焰,将纪灵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蜡黄枯槁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半靠在铺着破损兽皮的胡床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肋下那道致命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军医刚换上的干净麻布,很快又渗出了暗红的血渍。然而,肉体的痛苦,远不及他内心万分之一的煎熬。

麾下还能站立的将领们环立榻前,甲胄破损,人人带伤,往日里追随袁术时的骄横之气早已被连日的惨败和恐惧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麻木与惶惑。

一名臂膀裹着厚厚绷带的裨将,正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汇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将军……各部……各部初步清点完毕……能执刃而战者……已不足五万……重伤者逾八千,轻伤者……几乎人人带彩。箭矢库存……仅够支撑两三日高强度守营,粮草……即便最大限度缩减配给,也……也仅能维持五天了。”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支军队敲响丧钟。这些冰冷的数字,如同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纪灵早已千疮百孔的意志。他闭上沉重的眼皮,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令人绝望的现实。

脑海中闪过陈兰被一合刺死的震惊,雷簿被生擒的屈辱,雷绪为救自己落入敌手的悲愤,还有白日里孙策那杆如同索命符咒般的长枪……这一切,都汇成一股冰冷的寒流,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麹义……贼军今日攻势虽暂歇,”另一员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涩声补充,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但其巡骑数量倍增,游弋于我营寨四周,如同群狼环伺。哨探冒死回报,敌军后方正在迅速赶来增援……看架势,是不将我营垒踏平,誓不罢休啊!”

最后一丝侥幸,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纪灵原本还指望凭借营垒之固,勉强支撑几日,或许能等到敌军久攻疲敝,或许能有渺茫的转机,甚至幻想过寿春的袁术能派来援军。

但麹义这毫不留情、步步紧逼的态势,明确地告诉他:对方不仅要胜,还要赶尽杀绝,连一丝喘息之机都不给!

“咳咳……咳……”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袭来,纪灵猛地弓起身子,伤口处传来钻心的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亲兵慌忙上前,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用手背擦去嘴角渗出的血沫,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

帐内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濒临绝境的主帅身上,等待着他决定数万人命运的命令。

良久,纪灵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浑浊不堪,但在那浑浊的最深处,一点如同困兽般的狠厉光芒骤然亮起。他撑着想坐直些,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传令……三更时分,人衔枚,马裹蹄……放弃所有笨重辎重,只携带五日干粮和随身兵刃……轻装简从,趁夜……撤回淮南!”

“将军!三思啊!”一位年长的副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夜间撤军,凶险万分!一旦被敌军察觉,半渡而击,则……则全军覆没矣!不如……不如固守待援……”

“固守?”纪灵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凉的嘲讽,“守下去,就是坐以待毙!麹义不会给我们时间!粮尽箭绝之时,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有兵行险着,趁其或许因连胜而稍懈,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他环视众将,目光从他们惊惶的脸上扫过,最终化为不容置疑的命令:“不必再议!执行军令!若有贻误者——斩!”

“诺……”众将见纪灵意志已决,知再无转圜余地,只得抱拳领命,带着沉重如山的心情和赴死般的觉悟,匆匆离开大帐,各自准备去了。

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麹义军大营,却是另一番天地。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气氛热烈而肃杀。

主帅麹义踞坐案后,虽连日征战,脸上却毫无倦容,反而目光锐利,精神亢奋。孙策、张辽等一众骁将分列两旁,甲胄鲜明,杀气腾腾。而帐中核心,乃是两位随军谋士——神色平静如水的荀攸和成公英。

荀攸轻抚清髯,目光落在巨大的地域图上,声音沉稳:“将军,纪灵连遭重创,精锐尽失,粮草将罄,而今营中士气低迷,已如惊弓之鸟。依攸看来,其绝不会坐守孤营,束手待毙。今夜,月隐星稀,正是其遁走之时。”

成公英接口道,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一处险要隘口:“公达兄所言极是。纪灵若退,必走黑风隘,此乃退回淮南最快捷之路。隘口两侧山高林密,地势险峻,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地。我军若能提前部署,待其军马过半,阵型拉长混乱之际,突然发难,必可一击成功,尽歼顽敌!”

麹义闻言,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豪迈大笑:“哈哈哈!妙!甚妙!二位先生真乃吾之子房、陈平也!纪灵还想效那断尾求生之术?我偏要将他连头带尾,一口吞下!”

他虎目圆睁,扫视帐中诸将,声如洪钟:“众将听令!”

“末将在!” 帐内响起一片铿锵的甲叶撞击声。

“即依二位先生之计!张辽,引五千精兵,多带弓弩火箭,伏于黑风隘东侧山林,听号令为左翼攻击!”

“孙策,率你本部五千人马,伏于隘口西侧,备足滚木礌石,为右翼攻击!”

“其余各部,随我压阵,待敌军混乱,从中截断,务求全歼,不得有误!”

“今夜,我要让这黑风隘,成为纪灵大军的葬身之地!”

“得令!” 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直冲霄汉。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已在夜色中悄然张开。

三更时分,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刺骨。

纪灵大营的辕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残兵败将如同决堤的浊流,无声无息地涌出。没有火把,没有号令,士兵们口含枚,马蹄包裹厚布,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归途,向着黑风隘方向仓皇疾行。队伍拉得很长,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在夜风中飘散,如同鬼魅行军。

纪灵在数百名忠心亲兵的簇拥下,骑在青骢马上。马匹每一次颠簸,都让他伤口剧痛,冷汗浸透内衫。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哼出声来,只是不时回头,望向那片吞噬了他荣耀和无数将士性命的营垒方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悲凉。他知道,这一退,或许再也无颜见淮南父老。

队伍的前锋在极度忐忑中,终于抵达了黑风隘的入口。那幽深黑暗的峡谷,像是一头巨兽张开的大口。一些前锋士兵见到隘口,似乎稍稍松了口气,认为只要穿过这里,离淮南就更近一步了。

然而,当大队人马像一条受伤的长蛇,缓缓蠕动进入隘口最狭窄、最险要的地段时,队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混乱和脱节。也正在这最为脆弱的时刻——

“咻——啪!”

一支特制的响箭,带着凄厉无比的尖啸,猛地射入漆黑的夜空,随即炸开一团耀眼夺目的火光,将下方惊慌失措的士兵面孔照得一片惨白!

“杀——!休走了纪灵!”

下一刻,地动山摇!如同天崩地裂一般,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隘口两侧的悬崖密林中轰然爆发!无数火把瞬间点燃,如同繁星坠落,将整个黑风隘照得亮如白昼!

“中埋伏了!快跑啊!” 纪灵军瞬间炸营!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嚎、军官徒劳的呵斥,与山崖上传来的喊杀声混作一团,秩序彻底崩溃!

“放箭!” 高处,麹义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

密集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其中夹杂着无数点燃的火箭,瞬间引燃了士兵的衣甲、携带的少量粮草,甚至点燃了干燥的灌木丛。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整个隘口变成了人间炼狱!

与此同时,巨大的滚木和礌石轰隆隆地从陡坡上滚落,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砸入混乱的人群中,顿时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不要乱!向我靠拢!结阵冲出去!” 纪灵目眦欲裂,拔出佩剑,声嘶力竭地大吼,试图收拢部队。但兵败如山倒,在如此精心准备的致命伏击下,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士兵们只顾抱头鼠窜,互相践踏,根本无人听从号令。

孙策、张辽如同两头猛虎,各率精锐从埋伏处杀出,刀锋过处,如同砍瓜切菜。纪灵军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成了被肆意屠戮的羔羊。

纪灵本人身陷重围,亲兵们拼死护卫,且战且退。他亲眼看着身边熟悉的将领一个个被砍倒、被射落马下,心中的悲愤和绝望达到了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