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董承方才那声嘶力竭、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似乎还在偌大的书房里回荡,与门外隐隐传来的家丁被拖行时的哀告、挣扎声混杂在一起,更添了几分绝望的喧嚣。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努力维持着端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却坚定的身影逆着门外廊下昏暗的灯笼光,走了进来。是董承的夫人,刘氏。
刘氏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惊醒,仓促赶来。她身上只披着一件素色的锦缎外袍,乌黑的发髻略显松散,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固定,几缕发丝垂落在略显苍白的脸颊边。
她虽已年近四旬,但平日保养得法,风韵犹存,此刻却眉宇紧锁,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忧虑和惊惶。她一眼便看到丈夫那副魂不守舍、嘴角带血的骇人模样,心头猛地一紧,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书案前。
“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刘氏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董承,却又怕惊扰到他,那只保养得宜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着抖。
“妾身听闻……听闻秦庆童那杀才跑了?还……还惊扰了老爷?您……您可要保重身子骨啊!”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书案上溅落的零星血点,以及董承衣襟前那片刺目的暗红,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中打转。
董承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死死地盯着藻井,目光空洞,只有胸膛的剧烈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刘氏见他不答,心中更急,她侧耳倾听,门外那令人心悸的棍棒击打肉体的闷响、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声,正一声声传来,如同重锤敲击在她的心口。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但尾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颤栗:“老爷,妾身刚过来时,看到……看到外面……您下令要处置那几个看守?”
听到这话,董承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吧”的轻响,那双布满血丝、赤红如血的眼睛,终于聚焦,落在了刘氏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疯狂的怒火和彻骨的冰寒,看得刘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处置?” 董承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冷笑,“不是处置,是正法!一群玩忽职守、连个半死家奴都看不住的废物!本国舅要清理门户!”
刘氏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骇得后退了半步,但想到门外那几条即将消逝的人命,她还是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柔声劝道:“老爷,妾身知道您正在气头上。秦庆童那背主的奴才确实罪该万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是……可是外面那几个,虽说失职有错,罪不至死啊老爷!”
她试图用情理打动他:“他们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在府里当差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不过是看管不力,让那奸贼跑了,固然可恨,但……但或许罪不至此啊老爷!若是就此将他们乱棍打死,传扬出去,只怕……只怕于老爷的清誉有损,外人会道老爷……苛待下人啊!”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董承的脸色,见他依旧面沉如水,毫无动容,心中愈发焦急。
董承猛地一挥手,动作之大,差点将书案上的一个白玉镇纸扫落在地。他死死盯着刘氏,因为激动,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清誉?哈哈!清誉!”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却比哭还难听:“夫人!你可知那狗奴才逃跑之前,偷走了何物?你可知那是什么东西!那是能让我董氏满门抄斩、鸡犬不留的催命符!”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但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刻意压低的音量,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绝望的嘶哑。他不能明说那是密诏,但那狰狞的表情和话语中透露出的灭顶之灾,已足以让刘氏明白,丢失的东西,远比一个家奴逃跑本身要严重千万倍。
刘氏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虽然不完全清楚那“东西”具体为何,但“满门抄斩”、“鸡犬不留”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她终于明白,丈夫为何会急火攻心至此,为何会如此失态,非要置几个失职的家丁于死地。这不仅仅是泄愤,更是一种在巨大恐惧和绝望压迫下的疯狂宣泄,是一种试图重新掌控局面的、徒劳的挣扎。
然而,母性的慈悲和理性告诉她,杀戮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可能带来更多的怨怼和不安。门外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但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董承面前,也顾不得地上的凉意,伸出双手紧紧抓住董承冰冷僵硬的手,仰起脸,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
“老爷!妾身知道!妾身知道事情定然极其严重!” 她泣不成声,声音哀婉欲绝,“可是……可是就算杀了他们,也于事无补啊!那东西……那东西已经丢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应对,是赶紧派人去追捕秦庆童那恶贼!而不是……而不是在这里滥杀无辜,平添罪业啊老爷!”
她用力摇晃着董承的手,试图唤醒他的一丝理智:“老爷,您醒醒啊!看看妾身!想想我们的孩儿!若是府中此时见血,还是多条人命,戾气冲天,只怕……只怕于家宅不利,更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非议啊!老爷,就当是为了董家,为了孩子们积点阴德,饶了他们这条狗命吧!将他们重重责罚,赶出府去,永不录用,也就是了!求求您了,老爷!”
刘氏的话语字字泣血,充满了真挚的恳求与绝望的劝谏。她跪在地上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而无助,泪水浸湿了她素色的衣襟。这一刻,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国舅夫人,只是一个试图阻止丈夫陷入疯狂、挽救几条性命、维护这个家最后一丝安宁的普通妻子和母亲。
窗外的天色,那鱼肚白似乎扩大了一些,微弱的光线勉强透过窗纸,给昏暗的书房带来一丝暧昧的亮色,却无法照亮董承那双被疯狂和绝望彻底吞噬的眼睛。他低头看着跪在脚边、泪流满面的妻子,那张曾经温婉动人的脸庞,此刻写满了恐惧和哀求。
有一瞬间,刘氏那哀恸的眼神,似乎像一道微光,试图穿透他心中厚重的黑暗。孩儿的面容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一闪而过。积德?家宅?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理智的挣扎,如同溺水者冒出的最后一个气泡,在他混乱的脑海深处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或许……夫人说得对?杀了这些蝼蚁,确实无用……反而……
但这丝犹豫,如同投入烈火中的一滴水珠,瞬间便被那名为“恐惧”和“愤怒”的滔天烈焰蒸发得无影无踪!秦庆童逃跑时那怨毒的眼神,密诏丢失后那灭顶的绝望,简宇可能随时带来的死亡威胁……所有这些情绪如同火山岩浆,再次轰然爆发,彻底冲垮了他脑海中那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脆弱弦丝!
“无用?平添罪业?” 董承猛地甩开刘氏的手,力量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刘氏直接向后跌坐在地。他“嚯”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用手撑住书案,稳住了身形。他俯视着跌坐在地、满脸惊愕和泪水的妻子,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得狰狞可怖,五官都移了位,完全不见平日半分雍容气度。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他嘶声咆哮,唾沫星子随着剧烈的喘息喷溅出来,“于事无补?本国舅就是要杀人!就是要见血!不用这些废物的血,怎能洗刷我国舅府的耻辱?不用他们的命,怎能稍解我心头之恨!他们玩忽职守,放跑了窃走关乎我全家性命的贼子,就是同谋!就是罪该万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利,完全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阴德?关注?非议?哈哈哈!命都要没了,还管他娘什么阴德、非议!我董承活不了,谁都别想好过!这些废物,这些蝼蚁,他们的命能用来给本国舅陪葬,是他们的造化!”
他不再看地上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刘氏,猛地转向书房门口,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外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穿透门板,在黎明的庭院中炸响:“打!给本国舅往死里打!谁敢手软,同罪并罚!打死为止!我要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我要看到脑浆迸裂!”
门外的行刑者听到这充满杀气的命令,再不敢有丝毫迟疑,棍棒落下的风声更加凄厉,击打肉体的声音从之前的闷响变成了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间或夹杂着临死前最后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嚎,随即,一切声响都迅速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棍棒继续落在早已失去生息的肉体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噗声。
书房内,董承兀自站立着,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房门方向,仿佛能穿透木门,亲眼欣赏那血腥的场面。他的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疯狂宣泄和某种近乎变态的满足感的扭曲表情。
刘氏跌坐在地,冰凉的地面寒意刺骨,但她已经感觉不到了。门外那最后一声惨嚎,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彻底刺穿了她最后一点希望。她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仰头看着状若疯魔的丈夫,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哀、恐惧,还有一丝……彻底的陌生。
她知道,那个曾经熟悉的、至少还保有基本理智和威严的丈夫,在这一刻,已经随着那几条无辜的生命,一起死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可怜又可悲的疯子。
微弱的晨曦终于勉强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束,恰好照亮了董承脚下地毯上那几点尚未干涸的、刺目的猩红血渍,以及他脸上那疯狂而绝望的扭曲表情。黎明来了,但带给董承的,只有更深、更沉的黑暗。
黎明时分,天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董府内院,血腥气尚未散尽,混合着破晓前的湿冷寒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几声凄厉的惨叫和沉闷的棍棒声,如同惊雷,炸醒了府中许多本就惶惶不安的下人。
外院,靠近柴房的一处堆放杂物的逼仄小屋里,七八个人影蜷缩在一起。这里没有点灯,只有从破旧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他们惊惧、愤怒而又绝望的轮廓。空气浑浊,只能听到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
“看清楚了……王四、李麻子……都没了……就在后角门那边……” 一个刚偷偷跑去打探消息的年轻护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裤腿上还沾着奔跑时溅上的泥点。
“就为……就为没看住秦庆童……” 管采买的赵四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他眼前反复闪现平日里一起喝酒吹牛的王四那张憨厚的脸,如今却已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
护院头目胡四,脸上那道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草料堆上,干草窸窣作响。“畜生!简直是疯了!他们何辜?” 他低吼着,胸腔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白日里董承那疯狂扭曲的面孔和看蝼蚁般的眼神,像毒针一样刺着他。
“跑!必须跑!” 另一个小厮带着哭腔,几乎是尖叫出来,又立刻自己捂住了嘴,只剩下呜呜的哽咽,“再不跑,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们!他已经疯了!”
“跑?”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角落响起。账房孙四慢慢从阴影里站起身,他穿着灰色的长衫,身形瘦削,像一道幽灵。他的脸一半隐在暗处,一半被微光映照,显得异常冷静,甚至冷酷。“往哪儿跑?简丞相今天白天就要回长安了。”
他这句话像一块冰,瞬间冻住了所有人的躁动。孙四缓缓走到屋子中间,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恐的脸:
“现在跑出这个门,你们以为能活过今天?”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简丞相赢了,我们这些董府的人,就是现成的逆党!正好拿来祭旗立威!你们以为能逃过城门口的盘查?还是觉得能躲过随后的大搜捕?”
他顿了顿,让恐惧在每个人心中蔓延,然后才继续道:“要是……万一……董承没立刻垮台,让他知道我们在他最危急的时候叛逃?想想王四他们的下场!”
“跑是死,不跑也是死!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 胡四红着眼睛,额上青筋如蚯蚓般虬结,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声低吼。他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攥着,骨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恐怖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眼前的木柱砸碎。
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黏液,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令人窒息。
“那……那咱们就跟着老爷拼了!” 一个蹲在墙角、身材干瘦如柴、名叫李狗儿的马夫猛地抬起头。他眼眶深陷,眼球上布满血丝,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在他浑浊的眸子里闪烁。
“咱们一起去见老爷!跪下来磕头!把话挑明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简宇那狗贼眼看就要打进来,咱们豁出这条贱命去保他,护着府邸,说不定……说不定老爷能念在咱们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看在咱们此刻还愿效死的‘忠心’上,饶过咱们先前的不敬,以后……”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仿佛要抓住这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
“放你娘的狗屁!”
李狗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胡四一声粗暴的、带着浓痰的怒骂打断。胡四猛地转过身,如同一头发狂的熊罴,一步跨到李狗儿面前,一把揪住他破旧的衣领,几乎将瘦小的他提离了地面。胡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李狗儿惊恐扭曲的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忠心?你他娘的现在还跟他讲忠心?!王四他们不忠心吗?李麻子他们不忠心吗?在府里当牛做马十几年,落得个什么下场?啊?” 胡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乱棍打死!像打死一条野狗!连句整话都没让说!你这时候凑上去讲忠心?在他眼里,咱们就是他养的狗!高兴了扔块骨头,不高兴了,就像对王四他们一样,随手就能打死!”
他用力摇晃着李狗儿,后者像风中落叶般瑟瑟发抖。他接着道:“跟着他拼?拿什么拼?你看看他现在还是个正常人吗?自从那秦庆童跑了,密诏丢了,他就跟恶鬼附了体一样!眼神都是直的!看谁都像看仇人!咱们现在乌泱泱一群人跑过去,在他眼里就是去逼宫!就是趁火打劫!信不信他二话不说,直接叫护卫把咱们也砍了,正好用咱们的血给他那破旗再染红点,给他自己壮胆!”
“胡四哥说得对!句句在理!” 旁边一个平日负责打理花园、脸上带着几分世故精明的老仆王老五一拍大腿,急声附和,他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写满了焦虑和后怕,“狗儿你糊涂啊!真是被吓昏头了!简丞相今天就要回来了!那是带着雷霆之威进城!千军万马!咱们这位国舅爷,还有什么本钱跟人拼?他连最后那点指望都没了!他现在就是一口漏得不能再漏、快要沉底的破船!咱们跟着他,不是忠心,是找死!是蠢!是拉着全家老小一起给他陪葬!”
王老五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几个刚才因为极度恐惧而差点被李狗儿那“拼命”的提议带偏的人头上。让他们瞬间从短暂的疯狂中清醒过来。拼?怎么拼?董承自己都已经心智失常,众叛亲离,外面是武装到牙齿的大军,内部是人心惶惶、怨恨沸腾,拿什么去拼?这根本不是拼命,是送死!
一直瘫坐在地上的赵四,此时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神空洞,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所有人,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幽魂:“王四……早上还跟我说……等这阵过去……一起去喝两杯……李麻子……他老婆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没满月……就……就这么没了……就因为……没看住一个家奴……”
他的声音里没有哭腔,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麻木:“老爷他……下令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已经……已经不把咱们当人看了……”
赵四的话,没有激烈的控诉,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力量。那血淋淋的现实,同伴转眼间化为冤魂的惨状,比任何大道理都更深刻地烙印在每个人心中。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几位朝夕相处的同伴凄惨的死状,彻底碾碎了他们对董承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和侥幸。忠诚?在视人命如草芥的暴主面前,一文不值,甚至是催命符!
账房孙四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他看到众人脸上那短暂的、被李狗儿点燃的、不切实际的“拼命”的火苗,迅速被胡四的怒斥、王老五的现实分析和赵四那绝望叙述所引燃的更大恐惧所淹没。
他看到怨恨的毒焰在他们眼中重新燃起,并且烧得更旺、更烈。他知道,时机成熟了,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已经被彻底捅破。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激动、悲愤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他这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孙四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但在这冷静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引导和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
“李狗儿兄弟讲‘义气’,念旧情,是好样的,是条汉子。” 他先肯定了李狗儿,却话锋一转,“但义气这东西,得用在明主身上,用在知道好歹、珍惜手下的人身上。咱们现在这位‘老爷’,” 他刻意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充满讽刺的冷笑,“他还值吗?”
他不等有人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句句如锤,敲打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将董承那看似依旧高大的形象砸得粉碎:“他现在还有什么?权威?他滥杀无辜,人心尽失!手下还有谁真心替他卖命?指望?他最大的秘密、最后的底牌都丢了!简宇大军转眼即至,他拿什么抵挡?他还有什么?就剩下一个‘国舅’的空名头,和一副被恐惧和愤怒逼得快疯癫的躯壳!”
孙四向前迈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惶恐而迷茫的脸:“咱们为什么一定要给他陪葬?咱们的命就这么贱?咱们的爹娘、婆娘、孩儿怎么办?也跟着一起死吗?让他们因为咱们跟错了人,就要被抄家灭门,或者流放千里?”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关键的话,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咱们不是丞相的敌人!咱们甚至没见过简丞相!咱们只是董府里讨口饭吃的下人!是这乱世里挣扎求活的蝼蚁!丞相要对付的是董承,不是咱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要咱们能证明……咱们和董承不是一条心!”
“所以,” 孙四的瞳孔微微收缩,里面闪过一丝狠绝的光,“咱们要想活,想让家里人活,唯一的生路,不是跟着这艘注定要沉没、并且已经开始胡乱杀人的破船一起撞得粉身碎骨,而是……提前跳船!并且,”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把船凿沉,拿着船上最值钱的东西,向新主人证明咱们的价值!证明咱们不是他的敌人,而是……有功之臣!”
“弃暗投明”这四个字,虽然依旧没有说出口,但其血腥而赤裸的含义,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每个人的灵魂上。用旧主的头颅和覆灭,来换取自己乃至家人的生机,甚至可能是一线渺茫的“前程”。
在绝对死亡威胁的逼仄下,在同伴惨死的刺激下,在孙四层层递进、冷酷无比的剖析中,人性中趋利避害的本能终于彻底压倒了那点摇摇欲坠的、对暴主的所谓“忠诚”和恐惧。
小屋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风暴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宁静。每个人的眼神都在剧烈地闪烁、挣扎、变化。
最初的恐惧慢慢被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欲取代,犹豫被狠厉覆盖,迷茫逐渐凝聚成孤注一掷的决心。求生的欲望,如同最顽强的藤蔓,在绝望的悬崖峭壁上疯狂蔓延,紧紧抓住了那根名为“背叛”的、危险的绳索。
胡四松开了揪着李狗儿衣领的手,李狗儿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但眼中已没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空洞。胡四自己则重重喘了口粗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吐出去,他看向孙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野兽般的决绝,沙哑地问:
“孙先生,别绕弯子了!天快亮了!你说,该怎么办?咱们……听你的!”
这一刻,董承在他自己营造的恐怖氛围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批可能被迫捆绑在一起的下人。他统治的根基,连同最后一点人心,彻底崩塌殆尽。小屋内的空气,充满了背叛的铁锈味和血腥的决意。
天色已然大亮,但厚重的乌云低垂,将阳光滤成一种惨淡的灰白色,压抑地笼罩着董府。杂物小屋内的空气灼热而粘稠,弥漫着汗味、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孙四的话像最后的判决,敲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好!” 孙四眼中精光一闪,那张瘦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活人的狠绝之气,他不再犹豫,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下军令一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时间紧迫,听清楚!第一,只诛首恶董承一人!夫人是好人,屡次为我们说话,谁也不准惊扰,更不准伤她分毫!谁要是昏了头,别怪我孙四不讲情面!”
他目光如刀,扫过众人,继续阐述。
“第二,” 他压低声音,“胡四,你立刻去寻今夜在内院值守的护卫队长张奎,他妹子年前刚被董承无故鞭挞至残,他心中早有怨毒!你只需说‘清君侧,保家小’,他必响应!再找两个绝对靠得住的兄弟,控制住通往内院的其他路径,但切记,莫要惊动夫人院中之人!”
“第三,赵四,王老五,你们去寻厨房的李妈和管杂役的刘婆,她们人脉广,让她们悄悄传话给各房可靠之人:天快亮了,想活命的,都机灵点,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待在房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当没听见!董承已失人心,此事必成!”
“第四,李狗儿,你腿脚快,去马厩准备几匹快马,栓在后角门隐蔽处,以备万一!其余人,随我在此等候消息,准备动手家伙!不要刀剑,目标太大,用柴刀、棍棒、绳索!要快,要静!”
计划简单而狠辣,直指核心。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恐惧被一种疯狂的决心取代。胡四重重一抱拳,转身像一道黑影般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赵四和王老五也互相看了一眼,咬了咬牙,低头匆匆离去。李狗儿擦了把鼻涕,连滚爬爬地冲向马厩方向。
小屋内,剩下的人沉默而迅速地准备着。有人从柴堆抽出沉重的斧头,用破布缠紧手柄;有人掂量着结实的顶门杠;孙四则仔细检查着一盘粗糙的麻绳。天光下,他们脸上的恐惧逐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凶狠取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
每个人的脸色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都显得格外狰狞,眼神交织着恐惧、兴奋和一种即将豁出去的疯狂。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终于,门外传来三声急促的狐狸叫声——这是约定的信号。孙四猛地站起身,低喝一声:“走!”
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紧闭着,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廊下,清晨的湿冷空气里,隐隐飘散着昨夜未能散尽的血腥气,混合着庭院泥土和落叶的味道,形成一种不祥的气息。胡四、孙四、张奎以及另外两名挑选出的护院,像几尊石雕般贴在门边的墙壁阴影里。他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声音大得自己都能听见,与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形成骇人的对比。
胡四粗壮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反复握紧又松开手中那根缠了湿布、增加了摩擦力和勒杀效果的硬木门杠,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浸透布条。他侧耳倾听着门内的动静,除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似乎只有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像是压抑着痛苦的沉重呼吸声从门缝里渗出。董承还没睡,或者说,根本无法入睡。
孙四则像一截枯木,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灰白的光线下闪烁着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光。他微微侧头,对护卫队长张奎使了个眼色。张奎脸上横肉紧绷,那道旧疤显得更加狰狞,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同样剧烈的紧张。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冰凉的刀柄给了他一丝畸形的镇定。
时机到了。
张奎上前一步,身体几乎贴在门上,他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伪造的惊慌,对着门缝说道:“老爷!老爷!小的张奎,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报!是城外刚送来的探报,简宇的大军……有异动!”
门内,那沉重的呼吸声骤然停止!死寂了一瞬,随即传来太师椅被猛地推开、与地面刺耳摩擦的声音,以及董承那如同破锣般嘶哑、却因极度关注而拔高的嗓音:“进来!快说!什么异动?”
“吱呀——”一声,张奎用力推开了沉重的木门,身影一闪而入。几乎在同一瞬间,胡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弓着身子,贴着张奎的侧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迅捷地隐入了门内侧的帷幔阴影之后。
孙四则像一道鬼魅,紧随张奎之后进入,并反手极其轻缓地将门重新掩上,只留一道细缝,让外面负责望风的两人能隐约看到内部情况。整个过程在两三息内完成,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书房内的景象比门外更加颓败。烛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尽,烛泪堆积,昏黄的光线摇曳不定,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尽后的焦糊味、墨汁的臭味,还有一股……如同野兽被困般的疯狂气息。
董承就站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衣衫不整,发髻散乱,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双眼赤红如血,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袋浮肿发黑。
他的脸庞因极度焦虑和缺乏睡眠而扭曲,嘴唇干裂起皮。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张奎带来的“紧急军情”所吸引,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张奎,甚至没来得及注意到随后闪入、并迅速隐藏起来的胡四和孙四。
“探报怎么说?简宇到哪儿了!” 董承急迫地追问,身体前倾,双手撑在书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太需要外界的消息,尤其是关于简宇的消息,以至于失去了最基本的警惕。
张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但他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向前迈了一小步,挡住了董承部分视线,同时右手悄悄缩回袖中,握紧了短刀刀柄:“回老爷,探报说……说简宇的先锋骑兵已经过了灞桥,距长安不到三十里了!而且……而且行军速度极快,恐怕……恐怕午后就能抵达城下!”
他故意将情况说得万分危急,以进一步搅乱董承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神。
“三十里?午后!” 董承如遭雷击,身体剧烈一晃,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绝望。他喃喃道:“这么快……这么快……完了……全完了……” 这一刻,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几乎将他吞噬,让他短暂地陷入了失神状态。
就是现在!
隐藏在帷幔后的胡四,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他猛地从阴影中窜出,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他双臂肌肉瞬间贲张,将那缠着湿布的门杠以一道完美的弧线,从后方精准而凶狠地套向了董承的脖颈!
“呃——!” 董承的惊呼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就被硬生生勒死在了喉咙里!胡四用尽全身力气,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向后勒紧!门杠深陷进董承的脖颈皮肉之中,瞬间阻断了他的呼吸和血液流通!
董承的眼睛猛地向外凸出,几乎要瞪出眼眶!巨大的惊骇和窒息的痛苦让他原本死灰的脸瞬间涨成了可怕的紫红色!他下意识地双手疯狂抓向颈间的夺命木杠,指甲在胡四粗壮的手臂上划出血痕,双腿拼命向后蹬踢,试图挣脱这突如其来的死亡禁锢。
几乎在胡四动手的同时,张奎也动了!他如同扑食的恶狼,一个箭步上前,左手迅疾如风,不是攻击,而是猛地抓住董承胡乱挥舞的右手手腕,用力向后一别!同时,他右手中的短刀寒光一闪,“唰”地一声轻响,精准地割断了董承腰间那柄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佩剑的皮质腰带!
佩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张奎的刀尖毫不犹豫地抵住了董承左侧肋骨下的柔软部位,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穿脏腑!
“唔……嗬……嗬……” 董承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种类似破风箱般的、绝望的嗬嗬声。他庞大的身躯在胡四和张奎两人的合力制伏下剧烈地挣扎扭动,将沉重的太师椅撞得歪倒在地,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被扫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眼中的神色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迅速转化为滔天的怨毒和一种濒死的恐惧。他死死盯住刚刚从门边走上前来的孙四,那眼神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
孙四面无表情地走近,冷漠地看着眼前这残酷的一幕。他甚至在董承那怨毒的目光注视下,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刚才快速移动而略显褶皱的衣襟。他的冷静,在这种场景下,显得格外恐怖。
“为……什……么……” 董承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被挤压的喉咙缝里,挤出这三个充满血泪和不解的字眼。他至死可能都不明白,为何会栽在这些他从未正眼瞧过的“贱奴”手中。
“为什么?” 胡四双臂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将嘴唇几乎凑到董承的耳边,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却充满了所有积怨的声音低吼道,“为你视我等如猪狗!为你滥杀无辜,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们不想死!更不想给你这蠢货陪葬!”
董承的挣扎明显弱了下去,勒颈导致的大脑缺氧让他开始意识模糊,抓挠胡四手臂的力气也越来越小,双腿的蹬踢变成了无意识的抽搐。酱紫色的脸上,开始浮现死气。
孙四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老爷,您败了,不是败给简宇,是败给您自己。多疑寡恩,刚愎自用,终有今日。您安心去吧,您的头颅,会为我们换来一条生路,或许,还能换点前程。”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对那个一直守在门边、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柴刀、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年轻护院,点了点头。
那护院早已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接到信号,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给自己壮胆的呜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闪着寒光的柴刀,朝着董承已无力闪避的脖颈,狠狠地劈了下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钝器砍入骨肉的闷响!这一刀并未能完全斩断脖颈,卡在了颈椎骨之间!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喷射出来,溅了胡四、张奎和那年轻护院满头满脸!甚至有几滴灼热的血珠,溅到了孙四冷静的脸上。
董承的身体发生了最后一次剧烈的、无意识的痉挛,然后彻底软了下去。那双曾经充满权势、暴戾和最后时刻无尽惊怒与不甘的眼睛,兀自圆瞪着,空洞地对着书房彩绘的藻井,仿佛在质问苍穹。
曾经显赫不可一世的国舅董承,就此殒命。不是死于战场,不是死于政敌之手,而是死于一个天色惨白的清晨,死于他自家书房,死于一群被他逼到绝境的“蝼蚁”的反噬。
书房内,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剩下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疯狂弥漫,以及几个弑主者如同拉风箱般剧烈而粗重的喘息声。
胡四松开了勒紧的门杠,脱力般地后退两步,靠在墙上,看着地上那具仍在微微抽搐、鲜血汩汩流淌的尸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张奎也收回了短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眼神复杂。那个年轻护院则“当啷”一声扔掉了染血的柴刀,瘫坐在地,开始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
孙四缓缓走到书案旁,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帛,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的血点。他的动作依然稳定,但仔细看,他的指尖也有着难以察觉的轻微颤抖。他看了一眼窗外,灰白色的天光下,董府的死寂中,似乎正酝酿着新的风暴。
弑主,已成。下一步,便是用这血淋淋的投名状,去叩响新生的大门,或者,踏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书房内的血腥气息尚未散尽,那浓重的铁锈味几乎凝成实质,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胡四靠着墙壁,胸膛仍在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喷溅上的血点,从他额角滑落,留下蜿蜒的痕迹。张奎脸色阴沉,正用一块从书案上抓来的布帛,反复擦拭着短刀和手上的血迹,动作机械而用力。年轻护院的干呕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无助的呜咽和颤抖。
孙四擦净了脸上的血点,将布帛扔在一旁。他环视这片狼藉和血腥,目光最后落在那具已无声息的尸首上,眼神复杂难明,但仅仅一瞬,便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知道,现在远未到松懈的时候。
“胡四,让你的人守住这院子,任何人不得靠近。” 孙四的声音带着一丝事后的沙哑,但指令清晰,“张奎,你亲自带两个绝对信得过的兄弟,去夫人院外守着,不是监视,是保护。在简丞相或蔡夫人有明确指令前,绝不能让任何人惊扰夫人,尤其是……不能让夫人看到这里的景象。”
胡四重重喘了口气,点头应下,立刻出门低声安排。张奎也明白轻重,点了两个心腹,匆匆离去。
孙四又看向瘫软在地的年轻护院和惊魂未定的赵四、王老五等人,沉声道:“都打起精神!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找些东西,把这……这里清理一下。” 他指了指董承的尸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杂物,“动作要快,要干净。”
吩咐完毕,孙四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压下去,然后迈步出了书房,亲自朝着内宅董承夫人的院落走去。他知道,最难的一关,或许才刚刚开始。
与书房那边的血腥死寂不同,夫人的院落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一种不正常的祥和。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盆兰草在窗台下舒展着碧绿的叶片,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两名贴身侍女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妆台,脸上却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和惶恐,显然府中接连的变故和清晨的异常动静,早已传到了这里。
孙四在院门外停下,对守在那里的张奎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一名侍女进去通报。他独自站在院中,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置身于暴风眼中心的诡异平静。
不一会儿,侍女引孙四进入客厅。董承夫人刘氏正坐在主位上,她显然也是一夜未眠,脸色苍白,眼睑浮肿,但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衣裙,只是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上的一块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努力维持着主母的端庄,但那微微颤抖的唇角和眼底深藏的惊惶,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孙先生,” 刘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依旧保持着平静,“府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其实早已从下人们惊慌的窃窃私语和清晨那不同寻常的短暂喧哗中猜到了几分,但她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不是最坏的结果。
孙四站在堂下,微微躬身,避开了刘氏直视的目光。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用一种尽可能平缓、却难掩沉重的语调开口:“夫人……请节哀。老爷……老爷他……已于片刻前……死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残酷的消息被直接证实,刘氏的身体还是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如纸。攥着帕子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