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长安城万籁俱寂,董府密室更如同坟墓般死寂。夕阳最后的暖意早已被寒夜吞噬,高窗桑皮纸透不进一丝星光,只有一盏残灯如豆,在墙角孤零零地燃烧,将董承瘫倒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绘有繁复西域花纹的波斯地毯上。
他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喉头强烈的腥甜中恢复意识的。后脑撞击石壁处的闷痛阵阵传来,提醒着他昏迷前那毁灭性的打击。他尝试动弹,却发现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铅,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酸软无力。胸口憋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艰难地侧过头,脸颊触及地毯柔软却冰冷的绒毛,近在咫尺的暗红色地毯上,那几点自己呕出的鲜血已然凝固,变成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污迹,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龙涎香奢靡的香气早已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焦糊味、灰尘味,以及那股无论如何也驱散不掉的、由绝望和恐惧酝酿出的陈腐气息,混合着自己口中残留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王子服……种辑……吴子兰……吴硕……” 一个个名字如同丧钟,在他混沌的脑海中依次敲响。老管家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那尖利得变了调的哭喊——“全抓走了!一个没漏!”——如同魔咒般反复回荡。
他仿佛能看到王子服在狱中拷打下惨呼,看到种辑喋血朝堂,看到自己精心编织的宏伟大厦,在简宇隔空挥来的这记无形重锤下,砖石崩裂,梁柱倾颓,化作一片断壁残垣。
一股彻骨的冰凉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比密室地面的寒意更甚。那是功亏一篑的绝望,是满盘皆输的恐惧,是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战栗。他,国舅董承,片刻前还沉浸在权倾朝野的美梦中,转眼间已沦为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完了……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无声的悲鸣在他心中嘶吼,几乎要再次将他撕裂。泪水混杂着血污,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沿着他保养得宜却此刻灰败如死灰的脸颊滑落。
然而,求生的本能,如同在暴风雪中即将熄灭的火种,在绝对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了一下。“不……不能就这么死了……”一个更加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悲恸。他想起自己是尊贵的国舅,想起那密诏,想起简宇那副可能出现的得意嘴脸……
“简宇……简宇!”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他的心脏,带来的剧痛反而刺激了他近乎麻木的神经。
“对……简宇……”他猛地意识到,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简宇大军明日即到,留给他的时间,可能只有这一个晚上了!满宠既然能精准地同时抓捕王子服四人,说明对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此刻的董府,恐怕早已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死死盯住。
直接对抗?他手下已无可用之兵,核心党羽尽丧,如同被拔光牙、砍断爪的老虎,如何与手握重兵、挟大胜之威的简宇抗衡?“硬碰硬,唯有死路一条……”一个冰冷清晰的判断在他脑中形成。
“必须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有将来……忍……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的故事闪电般划过脑海。“绝地求生……伺机反击……”新的目标,如同在狂风暴雨中重新校准的罗盘,虽然指针剧烈摇摆,却终于指向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生存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求生的欲望给予了董承力量。他用手肘死死撑住地面,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入地毯的织纹中,骨节发白。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凭借着这股狠劲,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地上撑起了身子。过程中,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内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直。浑身如同散架一般,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他低头看着自己:玉带歪斜,华美的常服沾满了灰尘和褶皱,胸前还有喷溅的血渍,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国舅爷,此刻形容枯槁,狼狈不堪。
他踉跄着走到角落的鎏金铜盆前,盆中清水映出他模糊的倒影——脸色惨白,双眼深陷,嘴角残留着血痕,鬓发散乱。他心中涌起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将整个头埋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噗……” 冰冷的水瞬间包裹了他,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细针,扎进他的头皮,驱散了些许混沌和昏沉。他在水中屏住呼吸,直到肺叶传来灼痛感,才猛地抬起头来,水花四溅。他剧烈地咳嗽着,水珠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流淌,混着血丝,滴落在地。
但再看铜盆中晃动的倒影,那双眼睛里的绝望和空洞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决绝。
“来人。”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刻意抹去了所有的颤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死寂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立刻传来细微却急促的脚步声。密室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首先进来的是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管家,他官帽依旧歪斜,脸色比董承好不了多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紧随其后的是两名身着黑衣、面容精悍、眼神锐利的贴身死士。三人在董承面前停下,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轻了。
董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那双刚刚被冰水刺激过的、寒潭般的眼睛,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眼前三人。他的目光先在老管家惊恐的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要读取他灵魂深处的每一丝动摇;然后移向左侧那名死士,死士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最后,目光落在右侧那名死士身上,那死士感受到目光中的审视,微微颔首,表示绝对的忠诚。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老管家的额头渗出了冷汗,身体微微发抖。董承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确立起绝对的权威和对局面的掌控感,哪怕这种掌控是如此的脆弱。
终于,董承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一字一句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今日,在这密室里发生的一切。你们看到的,听到的,乃至心里猜到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再次扫过三人,“都给本国舅彻底烂在肚子里!从此刻起,若有半句不该说的话,从你们任何一人,或你们手下之人的嘴里漏出去……”
他向前微微倾身,虽然身体虚弱,但那刻意营造的阴冷杀气却让温度骤降:“……休怪本国舅不顾往日情分。届时,死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你们的妻儿老小,父母宗族,一个都别想活!我会让他们……求死不能!”
最后四个字,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残忍。老管家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道:“老爷!老奴一家世代受董府大恩,老奴对天发誓,若泄露半字,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两名死士虽未下跪,但也齐齐单膝跪地,左手抚胸,行了一个最郑重的效忠礼,沉声道:“属下誓死效忠大人!如有二心,天人共戮!”
董承对他们的反应稍感满意,但这还不够。他需要的是绝对的可控。他直起身,开始布置核心任务,语气依旧冰冷。
“听着,这是尔等活命的唯一机会。从此刻起,无论何人问起——无论是府衙差役,还是北军兵丁,甚至是简宇亲自问询!尔等只需记住,也只能说一句话: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四人,与本国舅仅是寻常同僚之交,公务之余偶有往来,议论的也皆是分内朝政。至于他们私下有何大逆不道之举,本国舅……” 他加重语气,“……一概不知!一概不晓!尔等,可曾听真切了?复述一遍!”
“是!”死士应道。
老管家赶紧磕头,带着颤音复述:“王子服等大人与老爷只是同僚之交,他们的谋逆之事,老爷和府上上下下全然不知!小人记得清清楚楚!”
董承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老管家:“很好。你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府中所有下人,无论职位高低,皆由你亲自告诫,口径一致!若有一人言行失措,走漏半点风声……” 他冷哼一声,“……你知道后果。”
“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约束全府!” 老管家连忙应承。
“第二,”董承继续吩咐,声音压得更低,“去查,府中还有哪些人,平日与王子服、种辑等府上往来密切,哪怕是负责采买、传递消息的低等仆役,列出名单。特别是……可能知晓一些内情的。”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秘的杀机:“……若有任何异动,或你觉得其心不可靠,难以控制……”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个隐秘的切割手势再次做出,比之前更加清晰决绝。这意味着不再是“必要时”,而是“主动地”清除隐患。老管家看到这个手势,身体剧烈一颤,脸色更加惨白,但他不敢有丝毫犹豫,重重磕头:“老奴……明白!定会办得……干净利落。”
董承又看向两名死士:“你二人,从此刻起,暗中监视名单上的人,以及府中所有可能接触过核心机密者。一旦发现有试图外出报信、行为鬼祟者,或接到管家的指令……即可动手,不留活口。” 他的命令冷酷至极。
“遵命!”死士领命,眼神中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件寻常任务。
内部肃清的命令下达后,董承感到一阵虚脱,但他强撑着。他知道,对外的姿态同样关键,甚至更为重要,因为这将是做给简宇看的。
他深吸一口气,对老管家道:“现在,传我国舅之令:本国舅因听闻王子服等逆贼之事,惊怒交加,忧愤攻心,旧疾复发,病势沉重,需绝对静养。即日起,董府闭门谢客,内外隔绝!所有角门、侧门一律落锁加栓,正门由护卫双倍值守,没有我的亲口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若有敢强闯者,不论是谁,一律视为同党逆贼,格杀勿论!”
“是!老爷!”老管家领命,连滚带爬地出去传令了。
很快,董府这座繁华的府邸,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水面,在短暂的剧烈波动后,迅速陷入一种死寂的紧张之中。沉重的府门在夜色中发出“吱嘎”一声巨响,轰然关闭,落下了巨大的门闩。
护卫们奔跑、调动的脚步声急促而有序,火把被纷纷点燃,将府墙内外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护卫们紧张而肃杀的脸庞。表示家主重病、谢绝会客的牌子被高高悬挂,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董承在两名死士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密室,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书房内陈设依旧奢华,古籍字画,古玩玉器,无不显示着主人的地位。但此刻,这一切在董承眼中都失去了色彩。他挥退死士,独自一人瘫坐在椅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窗外的夜色浓重,仿佛蕴藏着无数噬人的猛兽。他知道,简宇的耳目,或许正在外面的某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这座突然变成“铁桶”般的府邸。
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感觉体力恢复了些许,董承知道,他必须完成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步——向皇帝,实则是向简宇,上表请罪。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铺开一卷质地细腻、专用于上奏的素白帛书。老管家已经悄然回来,在一旁默默地、小心翼翼地研墨,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书房里只剩下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董承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提起那支御赐的狼毫笔,笔管温润,此刻却觉得有千钧之重。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源于内心极致的屈辱、愤怒和挣扎。他要写的每一个字,都将是对自己过去所有努力和信念的彻底否定,是对敌人的无耻献媚。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脑中翻腾的怒火、不甘和恐惧强行压下,试图将自己代入一个“真正”的、被蒙蔽后惊惧交加的“待罪之臣”的角色。
落笔。
“臣承诚惶诚恐,顿首百拜,泣血上奏陛下:”
写下开头,他的手稳了一些,但内心依旧在剧烈交战。
“臣今日惊闻王子服、种辑、吴硕、吴子兰等辈,竟包藏祸心,勾结外逆,图谋不轨……臣每思及此,肝胆俱裂,五内如焚!”
写到这里,他仿佛真的感受到了那种“识人不明”的痛悔,笔锋变得沉重。他脑中不禁浮现出与王子服等人密谋时的场景,那些慷慨激昂的誓言,那些对未来的憧憬……如今都化作了泡影,而自己却要亲手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
“王子服……种辑……非是董某不义,实是……形势比人强啊!”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但他笔下的字迹却愈发“恳切”。
“臣与彼等虽有同僚之谊,然未能察其奸佞于未萌,臣之昏聩失察,罪莫大焉!恳请陛下罢黜臣一切官职爵禄,交付有司严加勘问,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写下“罢黜一切官职爵禄”时,他的笔尖猛地一顿,一大滴墨汁晕染在素帛上,如同他心头滴下的血。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奋斗半生所得,如今却要亲手放弃。“忍……忍一时之辱……”他反复告诫自己,几乎是凭借着意志力,才继续写了下去。
最艰难的部分来了。他停顿了很长时间,笔悬在半空,墨汁将滴未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简宇接到这份奏表时,那脸上可能会露出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嘲讽的笑容。一股恶气直冲顶门,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再次呕出血来。他死死咬住牙关,甚至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咯咯”声。
“简宇逆贼!你不得好死!”他在心中疯狂咒骂。但最终,理智,或者说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情感。他再次落笔,笔触变得异常“虔诚”和“感激”:
“幸赖天佑我大汉,简丞相明察秋毫,忠勇冠世,于危急之时,果断出手,犁庭扫穴,将此等逆贼一网打尽,使社稷转危为安,功在千秋!臣虽待罪之身,亦感佩莫名,对将军之神武,敬仰无以复加……”
写下这些谄媚到令人作呕的词句时,董承的脸颊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胃里翻江倒海。他感到一种灵魂被玷污的强烈不适。但他强迫自己将这些文字视作武器,视作麻痹敌人的迷药,视作自己绝地求生的唯一盾牌。
终于,奏表写完。董承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向后靠在椅背上,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握着笔的手颤抖不止,最终无力地松开,狼毫笔滚落在书案上,留下一条难看的墨迹。
他仔细地、逐字逐句地又检查了一遍这份“投降书”和“效忠信”。语气是否足够惶恐悔恨?对简宇的赞美是否足够肉麻真诚?确保无误后,他取过自己的国舅印信,蘸满朱红印泥,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决绝,盖在了帛书的落款处。那方鲜红的印章,如同一个耻辱的标记。
他用颤抖的手将帛书卷好,取过特制的火漆,在烛火上融化,仔细地滴在封口处,然后盖上了自己的私印。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汗透重衣。
书房内,重归寂静。烛火摇曳,将董承孤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天,快要亮了。简宇的大军,不日必将抵达长安。
董承瘫在椅中,望着窗外渐渐泛起的青灰色曙光,心中没有一丝轻松。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这是一场用尊严和屈辱换来的、极其危险的赌博。赌的是简宇是否会暂时被他的表演所迷惑,赌的是他能否在这滔天巨浪中,抓住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绝望如同窗外的夜色,依旧深重。但一缕顽强的、不甘就此灭亡的意志,如同那即将燃尽的烛火,仍在董承的心底,微弱而固执地燃烧着。
执行完对内肃清、对外示弱的策略后,董府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府门紧闭,护卫林立,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下人们行色匆匆,低头不语,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恐惧,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府邸。
董承在书房中枯坐了许久。那份言辞恳切、自请其罪的奏表已然工工整整地誊写完毕,就放在书案之上,只待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送出。
最近,他度日如年,一方面要强压内心的滔天巨浪,维持表面的镇定;另一方面,还要时刻留意府外的风声,提防着简宇或满宠的下一步动作。
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即便合眼,也多是王子服等人血淋淋的惨状或简宇冷峻的面容入梦,使得他本就因急火攻心而受损的身体,更添了几分虚弱,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午后,他再次审视了一遍奏表,确保字字泣血、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屈辱感席卷而来。他需要暂时离开这间弥漫着绝望气息的书房,哪怕只是片刻。于是,他起身,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信步向后堂走去,希冀能在内院寻得一丝短暂的安宁。
后堂相较前院,少了几分肃杀,却同样冷清。庭园中的花木似乎也感知到了府中的压抑,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夕阳的余晖穿过廊庑,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董承正欲穿过连接前后堂的抄手游廊,忽听得假山石后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间或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带着一丝轻佻的笑声。这在他如今听来,格外刺耳。府中正值多事之秋,人人自危,是谁敢在此处嬉笑私语?
他眉头一皱,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循声靠近。绕过一丛茂密的湘妃竹,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只见他的心腹家奴秦庆童,正与他的侍妾云英紧挨着站在假山背光的阴影处。秦庆童年轻的面庞上带着几分讨好与逾越的得意,而云英则半低着头,脸颊绯红,一手抚着鬓角,眼波流转间满是风情。秦庆童的手,竟看似无意地搭在云英的袖口上,姿态亲昵至极!
董承的脑子“嗡”的一声,连日来积压的焦虑、恐惧、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苦心维持的镇定瞬间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背叛的狂怒!他这边厢在为家族的存亡苦苦挣扎,这些卑贱的奴仆和妾室,竟敢在背后行此苟且之事,简直罪该万死!
“好个狗奴才!好个贱人!” 董承目眦欲裂,暴喝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庭院。
秦庆童和云英吓得魂飞魄散,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分开。秦庆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语无伦次地求饶:“老、老爷……小的……小的只是路过,和云英姐姐说、说两句话……”
云英更是花容失色,泪珠瞬间滚落,也跟着跪倒,泣不成声:“老爷恕罪……妾身、妾身……”
“闭嘴!”董承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二人,对闻声赶来的几名健壮家丁厉声吼道,“给我拿下!拿下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尤其是这秦庆童,给我往死里打!”
家丁们一拥而上,将瘫软如泥的秦庆童和哭哭啼啼的云英捆缚起来。秦庆童的求饶声变成了绝望的哀嚎,他知道,按照家法,与主家妾室私通,绝对是死路一条。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内院的董夫人。她急急忙忙赶来,只见丈夫怒发冲冠,状若疯虎,而秦庆童已被按倒在地,眼看就要被乱棍打死。
董夫人是个精明且顾全大局的女子,她深知府中现今的处境。她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董承的胳膊,低声急道:“老爷!老爷息怒!此刻万万不可冲动啊!”
董承正在气头上,猛地甩开夫人的手,吼道:“此等败坏门风的狗贼,留他何用!”
董夫人死死拽住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老爷!您冷静想想!如今府外是何等光景?满宠的人说不定就在外面盯着!府内已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您此时若因家丑而杖杀家奴,消息一旦传开,府中下人见您手段如此酷烈,岂不更加恐惧?若是因此导致大批仆役叛逃,甚至有人为了自保而去向简宇告密,那我董府才是真的完了!为了一个奴才,冒此奇险,值得吗?!”
夫人这番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董承沸腾的怒火稍稍降温。他喘着粗气,看着地上面无人色的秦庆童,又看看周围家丁们惊疑不定的眼神,不得不承认夫人说得有理。此刻,稳定压倒一切。若因小失大,导致内部崩溃,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他强行压下杀意,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指着秦庆童,对家丁下令:“将这狗奴才重打四十脊杖!打完了,锁进后园那间堆放杂物的冷房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至于这贱人……”他厌恶地瞥了云英一眼,“拖回房去,严加看管,日后再行发落!”
“是!”家丁们领命,将哭嚎的秦庆童拖到行刑的长凳上,厚重的刑杖一下下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背上、臀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秦庆童起初还惨呼求饶,到后来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四十杖打完,已是皮开肉绽,昏死过去,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去了那座阴冷潮湿、蛛网密布的冷房,用粗大的铁链锁住了手脚。
云英也被丫鬟婆子们强行带回了内室软禁起来。一场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董承心中的郁愤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未能尽泄怒火而更加憋闷。他忽略了秦庆童在被拖走时,那昏厥前投向他的、那充满了刻骨怨毒的一瞥。
是夜,月黑风高。整个董府笼罩在沉重的寂静中,只有巡夜家丁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响起。
冷房内,秦庆童从剧痛中醒来。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的伤口,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尤其是后背和臀部,火辣辣地如同被烙铁烫过。铁链冰冷的触感和狭小空间里弥漫的霉味,让他感到无比的绝望和愤恨。他对董承的恐惧,此刻已全部转化为了滔天的恨意。
“董承老贼!你如此对我,我秦庆童与你势不两立!” 他在心中疯狂地咒骂。求生的欲望和报复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他不想死在这里,像只老鼠一样默默无闻地烂掉!
他挣扎着挪动身体,发现锁住手脚的虽是粗大铁链,但年久锈蚀,连接处的铁环似乎并非坚不可摧。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逃出去!去找简宇!董承老贼如此害怕简宇,自己若去告发,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甚至博个前程!
强烈的恨意和求生欲给予了他非凡的力量。他忍着剧痛,借着从破窗透入的微弱月光,在冰冷的墙壁上拼命磨蹭手腕上的铁链,试图找到最脆弱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力竭之时,只听“咔”的一声脆响,一个锈蚀的铁环竟真的被他用蛮力生生扭断!
双手获得自由,脚镣便容易对付得多。他忍着伤口的撕裂痛楚,如法炮制,终于彻底挣脱了束缚!
自由并未带来喜悦,只有更深的恐惧——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魔窟!他喘着粗气,脑中飞速旋转。空手去投靠,恐怕分量不够……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他深夜为董承送密信时,曾偶然窥见董承从书房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中,取出一卷看似非常重要的白绢……那莫非就是他们常说的……密诏?
赌一把!秦庆童把心一横,像幽灵一样溜出冷房,凭借对府内地形的熟悉,避开巡逻的家丁,蹑手蹑脚地潜回了前院书房附近。幸运的是,书房并无人值守。他溜了进去,凭着记忆,在书架后的一个特定位置摸索,果然触动了机关,一个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赫然放着一卷白绢!
他来不及细看,将白绢塞入怀中。此刻,他心跳如鼓,但动作却异常敏捷。他来到府邸一侧相对低矮的围墙下,利用墙角的一棵老树,拼尽最后力气,艰难地攀上墙头,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消失在长安城浓重的夜色里。
秦庆童忍着伤痛,一路连滚带爬,专挑阴暗小巷疾行。他早就打听过简宇府邸的位置。来到那戒备森严的府门前,他已是狼狈不堪,衣衫褴褛,满身血污。
“我要见简丞相!有机密大事禀报!”他扑到门前,对守门的军士嘶声喊道。
军士见其形貌,本欲驱赶,但听到“机密”二字,又见其神色不似作伪,不敢怠慢,立刻层层通报进去。此时简宇大军尚未完全入城,府中主事者是简宇颇为倚重的妻子,才女蔡琰。蔡琰闻报,心生警惕,并未立刻接见,而是命人先去请来府中护卫首领、剑术高超的史阿,以防有诈。
在史阿带人严密护卫下,秦庆童被带入一间僻静的侧室。室内烛火通明,蔡琰端坐主位,神色平静中带着审视。史阿按剑立于一侧,目光如电,牢牢锁定秦庆童。
秦庆童“扑通”跪倒,将怀中那卷白绢高高举起,涕泪交加地哭诉道:“小人秦庆童,原是国舅董承府上家奴!只因撞破董承与王子服、吴子兰、种辑、吴硕四人在府中密谋要害简将军,被董承老贼严刑拷打,囚禁欲杀!小人侥幸逃脱,特来投奔将军,揭发逆谋!”
他顿了顿,指着那白绢,道:“此物是小人冒死从董承书房暗格中盗出,想必是极其重要之物,请夫人过目!”
蔡琰接过史阿转递上来的白绢,展开一看,虽面色依旧平静,但眼神微微一凝。她迅速将白绢卷起,与史阿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均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远超他们的处置权限。
蔡琰当即吩咐道:“史阿将军,立刻派人去请刘晔先生、满宠将军、李儒先生过府议事!要快!”
接着,她对跪在地上的秦庆童道:“你且起来。此事若属实,你便是功臣,到时丞相必有重赏。先带他下去,好生看护……嗯,安置在厢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谢夫人!谢夫人!”秦庆童如蒙大赦,连连磕头,知道自己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甚至可能因祸得福。
简宇府邸深处,那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的密室,此刻仿佛与世隔绝。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燃烧的气味、陈旧书卷的霉味,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紧张感。四壁书架上累累的竹简帛书,如同沉默的旁观者,注视着眼前决定长安命运的一幕。
烛台上的火焰并非静止,而是随着几人轻微的呼吸和室外偶尔渗入的夜风不安地摇曳着。这使得围坐在紫檀木方案旁的几人的影子,也在墙壁和地板上诡异地晃动、拉长、扭曲,时而融合,时而分离,仿佛他们内心焦灼与算计的外化。
蔡琰已将那份至关重要的白绢——那卷由素白丝绸制成,边缘隐约可见暗绣龙纹,中心则以朱砂书写着惊心动魄文字的密诏——递给了满宠。满宠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手,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接过诏书。
他并未立刻阅读文字内容,而是先对着烛光,用手指极其仔细地摩挲绢布的质地、经纬,甚至凑近细闻其上极其微弱的墨迹和可能存在的印泥气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深潭之水,唯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光芒。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迅速比对、验证。
刘晔端坐着,左手置于膝上,右手则轻轻抚弄着颌下修剪整齐的短须,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胡须的末梢。他眼睑低垂,目光似乎落在面前案几的木纹上,但实际上,他的脑海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着,推演着董承在得知密诏丢失、秦庆童叛逃后可能做出的每一种反应,以及每一种反应所带来的连锁效应。他的太阳穴微微跳动,显示着其精神的高度集中。
李儒则略显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搭着扶手,另一只手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他的嘴角始终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那并非喜悦,而更像是一种洞悉世事、预料之中的嘲讽,以及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隐秘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