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陛下不可!凉州万万不可弃!斩司徒,天下乃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议郎傅燮大步出列。他身高八尺,面容刚毅,目光如炬,身着文官服,自有凛然气。
傅燮跪拜在地,声音铿锵有力,震彻殿堂:“臣闻樊哙以冒顿悖逆,愤激思奋,未失人臣之节,季布犹曰‘哙可斩也’。今凉州乃天下要冲,国家藩卫。高祖初兴,使郦商别定陇右;世宗拓境,列置四郡,议者以为断匈奴右臂。”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崔烈:“今牧御失和,使一州叛逆;烈为宰相,不念为国思所以弭之之策,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土,臣窃惑之!”
崔烈面色骤变:“傅议郎何出此言?老夫全为……”
傅燮毫不退让,声如洪钟:“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士劲甲坚,因以为乱,此天下之至虑,社稷之深忧也。若烈不知,是极蔽也;知而故言,是不忠也!”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傅燮声音在殿堂中回荡。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他坚毅的脸上,映出坚定神色。
灵帝不知不觉已坐直身子,眼中倦怠之色渐褪。他仔细打量着这位平日不甚起眼的议郎,只见傅燮额角渗出汗珠,却依然挺直脊梁,目光灼灼。
傅燮继续慷慨陈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陛下,凉州十一郡,疆域万里,百姓百万。自世宗开边来,汉家儿女在此繁衍生息三百余载,耕读传家,忠君爱国。因一时叛乱,便欲弃之如敝履,岂不寒天下之心?”
他转向群臣,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凉州地处要冲,控扼河西。弃凉州,则羌胡得据此地,东可威胁三辅,南可窥视巴蜀。届时贼势更盛,剿灭更难。诸公岂不闻养虎为患之理?”
崔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傅燮道:“你这是危言耸听!”
傅燮毫不畏惧,反而上前一步:“烈为三公,不思安邦定国之策,反出此亡国之论。臣请问司徒:弃凉州,陇西数万将士如何处置?百姓如何安置?莫非都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响彻大殿:”昔年世宗为取河西,耗文景之积,费将士性命。今诸公轻言放弃,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战死凉州的英灵吗?凉州是大汉的领土,哪怕头破血流,也不能让给别人!
说到此处,傅燮眼中含泪,声音哽咽:“臣祖籍凉州,深知当地百姓对朝廷之忠心。他们日夜期盼王师,若闻朝廷欲弃之,该何等绝望?陛下,三思啊!”
傅燮一番话毕,殿内落针可闻。许多大臣低头沉思,有的甚至悄悄拭泪。就连十常侍也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灵帝缓缓起身,步履沉重地走下玉阶,来到傅燮面前。他仔细端详着这个跪在地上的臣子,只见傅燮虽然跪着,却脊梁挺直,如松如柏。
“爱卿请起。”灵帝亲手扶起傅燮,发现他手心因激动而满是汗水,“爱卿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在理。朕险些误信谗言,铸成大错。”
他转向群臣,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凉州乃祖宗基业,万万不可弃。从即日起,加征赋税之事暂缓,另筹军费。傅爱卿……”
灵帝看着傅燮,目光中充满期待:“朕任你为金城太守,前往凉州抚慰军民,平定叛乱。你可能胜任?”
傅燮再次跪拜,声音坚定如铁:“臣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纵肝脑涂地,也要守住凉州每一寸土地!”
崔烈面色灰败,低头退入班列。张让等人虽不满,但见皇帝心意已决,不敢多言。
退朝后,傅燮走出德阳殿,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意融融。但他心中明白,前方道路充满荆棘。凉州战乱已久,民生凋敝,叛军势大,此去凶多吉少。
傅燮回到府中,立即吩咐仆人收拾行装。妻子王氏见他神色凝重,关切地问道:“夫君今日朝会,为何忧心?”
傅燮将朝堂之事道来。王氏听罢,泪如雨下:“金城乃叛军腹地,此去凶险异常。夫君何不推辞?”
傅燮轻抚妻子手背,叹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况且凉州是我故乡,岂能坐视其落入贼手?”
这时,十三岁的儿子傅干跑进来,听说父亲要去凉州,担忧道:“父亲何往此凶险之地?”
傅燮曰:“吾儿,男儿当以国事为重。父亲此去,是为了保卫家乡,保护百姓不被贼人伤害。”
他站起身,对妻子道:“我走之后,你带着干儿回老家避祸。若我有不测……”傅燮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你好生抚养他成人,教他忠君爱国之理。”
王氏泣不成声,只能点头。
次日清晨,傅燮辞别家人,带着十余名亲随,踏上了前往凉州的征途。走出雒阳城门时,他回头望了望这座繁华都城,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望雒阳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傅燮一行人出雒阳,过潼关,沿渭水西行。越往西走,景象越是荒凉。沿途随处可见逃难的百姓,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大人,这些都是从凉州逃出来的难民。”亲随队长李勇低声道,“听说叛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傅燮面色凝重,下马询问一老翁:“老丈从何处来?凉州情势如何?”
老翁颤巍巍地回答:“从陇西逃来的。叛军见人就杀,见屋就烧。官军只能守住大城,乡野都在叛军手中啊!”
傅燮心中沉重,取些干粮给老翁:“老丈保重,朝廷已派军征讨,必能平定叛乱。”
继续西行,沿途所见更是触目惊心。村庄多成废墟,田地荒芜,甚至可见路旁白骨。
这日行至陈仓,太守出迎。宴席间,太守叹道:“公此去金城,凶险异常。今叛军势大,金城虽未陷,但周边多已失守。公不如暂留陈仓,待朝廷大军?”
傅燮摇头:“既受皇命,岂能畏险不前?明日继续西行。”
次日过山时,果然遇到叛军巡逻队。幸李勇等人拼死保护,才杀出重围,但已有三名亲随伤亡。
“大人,前方凶险,不如返回?”李勇劝道。
傅燮望着西边连绵群山,坚定地说:“继续前进。越是艰险,越说明凉州百姓需要朝廷声音。”
历经艰险,傅燮终于抵达金城。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痛:城墙多处破损,护城河几近干涸。城内街道冷清,商铺大多关门,只有零星百姓匆匆行走,面带饥色。
郡府衙门前,几个胥吏无精打采地守着。见傅燮到来,慌忙迎接。
“城中还有多少存粮?”傅燮顾不上休息,立即询问。
主簿面露难色:“回大人,郡仓存粮仅够半月之用。周边乡县多被叛军控制,粮道断绝……”
傅燮沉思片刻,下令:“立即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同时组织青壮修筑城墙,老弱妇孺也可帮忙运土搬石,按工给粮。”
胥吏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道:“大人,若将存粮分发,守军吃什么?”
傅燮正色道:“民为邦本。若百姓饿死,守城何用?立即执行!”
次日,傅燮亲自巡视城防。他登上城墙,远望四方,只见郊野荒芜,烽烟处处。
“大人请看,”守将指着西方,“那边是叛军控制的榆中方向。边章、韩遂虽新败,但实力犹存。”
傅燮凝望良久,道:“加强警戒,日夜巡逻。同时派人联络周边仍在坚守的县乡,互为犄角。”
回到府衙,傅燮立即修书数封,派人送往周边羌胡部落。
“大人要与羌人联络?”主簿惊讶道,“他们时常与叛军勾结……”
傅燮摇头:“羌人亦是大汉子民。只要示以诚意,许以利益,必能分化其与叛军关系。”
数日后,果然有羌人首领前来拜会。傅燮以礼相待,赠以布帛盐铁,约定互不侵犯。消息传开,陆续有部落来归。
傅燮到任月余,金城形势渐稳,他到任后,善于体恤百姓,叛乱的羌人均被他感动,前来金城郡归降,在城外广开屯田,列置四十多个营地。城墙得以修补,百姓获得赈济,人心渐安。
这日,傅燮正处理公务,忽闻喧哗。出门一看,只见百姓跪在衙前,为首老者手捧万民伞。
“太守大人爱民如子,救我等于水火,请受我等一拜!”老者高声说道。
傅燮急忙扶起众人:“此乃分内之事。诸位请起。”
百姓却不肯起,纷纷叩头:“我等愿随大人死守金城!”
傅燮心中感动,高声道:“我在此立誓:必与金城共存亡!只要有一兵一卒,绝不使叛军踏入金城半步!”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自此,军民同心,金城防务更加稳固。
可是,傅燮不知道的是,他的一番努力,很快就要付诸东流。
雒阳,虽值盛夏,德阳殿内却透着几分寒意。灵帝斜倚龙榻,面色苍白,眼袋深重,手指无意识敲打着扶手。十常侍侍立两侧,神情恭敬中带几分倨傲。
陛下,凉州刺史杨雍上任以来,凉州叛乱愈演愈烈,陇西、汉阳相继失守,可见其人不堪大任。张让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他手持奏章,微微躬身。
灵帝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杨雍不是刚上书求援吗?说叛军势大,非其不力。”
赵忠上前一步,谄笑道:“陛下明鉴。杨雍在凉州三年,耗费钱粮亿万,却寸功未立。此番上书,不过是为自己开脱罢了。”
这时,小黄门呈上一份密报:“陛下,凉州来报,说杨雍在任期间,苛待将士,克扣军饷,致军心涣散……”
“什么?”灵帝坐直身子,“杨雍素以清廉着称,怎会如此?”
张让连忙道:“陛下,人皆会变。杨雍在凉州,难免心生贪念。臣闻其在家乡广置田产,修建宅院,钱从何来?”
灵帝眉头紧锁,沉吟不语。袁隗出列道:“陛下,杨雍或有不足之处,然其在凉州整饬吏治,安抚羌胡,功不可没。若因谗言罢免,恐寒忠良之心。”
张让冷笑:“袁太傅此言差矣。凉州叛乱日炽,岂是整饬吏治所能搪塞?若杨雍真有才能,何至于此?”
灵帝犹豫不决,最终摆手道:“容朕三思。”
退朝后,张让密会赵忠:“杨雍屡次拒绝我们好意,正好借机除去。”
赵忠点头:“新任刺史……”
张让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耿鄙如何?此人颇识时务。”
此时的刺史府邸内,杨雍正在商议军务。他年过五旬,鬓角斑白,面容憔悴,但目光依然锐利。
“使君,朝廷援兵迟迟不至,叛军已逼近汉阳,如之奈何?”部将忧心忡忡地问道。
杨雍凝视地图,手指划过陇西一带:“叛军虽势大,然其内部不和。边章、韩遂各怀异心,可分化瓦解。”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当务之急是固守要隘,等待时机。傅燮在金城颇得民心,可互为犄角。”
这时,亲信匆匆入内,低声道:“使君,雒阳来使,暗示若肯打点,援兵立至。”
杨雍面色一沉:“可是十常侍的人?”
亲信点头:“张让心腹,索三千万钱。”
杨勃然拍案:“岂有此理!国家危难,还敢索贿!告诉他,杨某为官清廉,无钱行贿!”
“可使君……”亲信急切道,“若得罪十常侍,恐遭报复啊!”
杨雍昂首道:“宁罢官去职,也不同流合污!”
次日,杨雍上书朝廷,言军情紧急,请速派援兵,只字未提行贿之事。
一月后,朝廷诏书抵达。
时值深秋,寒风萧瑟。杨雍率众接旨,诏书言辞严厉,斥其剿匪无功,耗饷无数,即日罢免回京待勘。
杨雍跪接诏书,双手微微颤抖。部将愤然道:“使君忠心为国,竟遭如此对待!定是十常侍搞鬼!”
杨雍缓缓起身,神情平静:“君命不可违。明日交接印信,后日启程回京。”
当夜,杨雍独坐书房,烛光摇曳。他抚摸着刺史印信,长叹一声。他励精图治,整顿吏治,安抚羌胡,却因不肯行贿而遭罢免。
“父亲,何不上书自辩?”长子杨谦急切道。
杨雍摇头:“十常侍把持朝政,上书何用?只盼新任刺史能以百姓为重。”
次日交接时,杨雍特意嘱咐接任的耿鄙:“凉州民风彪悍,羌胡杂处,当以抚为主,剿为辅。程球此人,心术不正,不可重用。”
耿鄙表面唯唯诺诺,眼中却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耿鄙年约四十,面白无须,眼神游移,总带着几分谄媚的笑意。上任第一天,他就召见治中从事程球。
程球四十余岁,尖嘴猴腮,眼小如豆,却透着精明狡黠。他躬身道:“使君初来乍到,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耿鄙笑道:“早闻程从事才干出众,今后还要多多倚重。”
程球凑近低声道:“使君可知杨雍为何罢免?只因不肯打点十常侍。下官在洛阳有些门路,若使君有意……”
耿鄙眼中放光:“哦?程从事果然神通广大。”
从此,耿鄙对程球言听计从,将州府大小事务尽委其手。
程球得势后,立即显露贪腐本色。这日,他召见各郡太守,公然索贿。
“诸位大人,”程球眯着小眼,慢条斯理地说,“如今州府用度紧张,还望各位慷慨解囊。”
陇西太守愤然道:“凉州连年战乱,百姓困苦,哪有余财?”
程球冷笑:“既然无钱,那今年的粮饷就只能暂缓了。”
汉阳太守盖勋拍案而起:“程球!你竟敢克扣军饷!可知前线将士正在浴血奋战?”
程球阴阳怪气道:“盖太守好大的火气。要不您自己筹措粮饷?”
盖勋怒目而视,却无可奈何。
程球又推行“平叛捐”,加重赋税,百姓苦不堪言。所得钱财,大半落入他和耿鄙的私囊。
冬日,寒风凛冽。刺史府外,数百百姓跪地请愿。
“使君开恩啊!‘平叛捐’太重,实在交不起了!”
“球贪得无厌,求使君为民做主!”
耿鄙在府内坐立不安,问程球:“如之奈何?”
程球不屑道:“刁民闹事,派兵驱散即可。”
耿鄙犹豫:“恐激起民变……”
程球冷笑:“使君怕什么?有十常侍撑腰,谁敢造次?”
果然,士兵持械驱散百姓,多人受伤。民怨愈加深重。正是:
忠良尽瘁安西塞,奸佞昏招乱凉州。
欲知凉州未来在何方,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