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儿蹲在震喉岭的残石旁,膝头摊开半张牛皮地图。
晨光透过断壁斜照下来,在她发间镀了层金。
赵铁嘴蹲在她身侧,用铁钳拨弄着石缝里的熔铁——那是母灶重铸后剩下的边角料,在晨露里泛着暗哑的光。
“第三批锅分给了河西村的老猎户。”林晚儿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红圈,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分发那日的雀跃,“张嫂说,他们夜里用锅温羊奶,小娃们哭得都少了。”
话音未落,山脚下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林晚儿猛地抬头,看见一匹青骢马撞破晨雾,马上的汉子腰间系着飞鹰组的银铃——是她派去接应的暗桩。
“渡鸦岭出事了!”汉子滚鞍下马,膝盖砸在碎石上,“铁膳盟的人扮难民混进队伍,夜里往锅里投了毒。要不是小满那丫头……”他喉结动了动,“她尝了口水,当场吐出来喊‘苦得像嚼锈’,这才没酿成大祸!”
林晚儿的指尖在地图上掐出月牙印。
她想起小满抱着小锅说“你会忘记我们吗”时的眼睛,此刻那双眼大概正浸在恐惧里。
“锅呢?”她声音发紧,“锅有没有事?”
“锅倒没坏。”汉子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块巴掌大的锅片,“但锅底嵌的哭墙土在发烫,像活物似的跳。韩九姑摸着锅纹直发抖,说这不是警告,是求救。”
林晚儿接过锅片。
指尖刚触到金属,便惊得缩回——那凉意里裹着丝若有若无的热,像极了婴儿的心跳。
她突然想起昨夜,睡梦中有团模糊的火在挠她掌心,原是母灶的余温顺着血脉传过来了。
“去把韩九姑的味图谱拿来。”她转头对赵铁嘴说,“还有莫七婆的桦树皮谣曲。”
铁匠没应声,却已转身冲进石窟。
他的跛脚在石地上磕出“咚咚”响,比任何回答都急切。
当韩九姑的绣绷摊开在石桌上时,林晚儿倒吸了口冷气。
丝线上沾着的锅灰竟自行游走,在素白的绢面上勾出歪扭的纹路——那是《灰月谣》的调子,莫七婆总在月缺时哼的,尾音要打三个旋儿的调子。
“变调了。”韩九姑不知何时站在石桌旁,盲眼的眼尾泛着红,“原本第三句该是‘灶火暖过霜’,现在成了‘霜封灶火寒’。”她的手指抚过灰线,“他们在锅里煮的,不是粥,是求救的密码。”
林晚儿突然抓起石桌上的灰烬袋。
那是她让每支队伍出发前刮下的锅底灰,原本只当是纪念,此刻却像攥着一把会说话的星星。
“阿叔,敲它们。”她把灰倒在石板上,分成七小堆,“用你的铁锥,像敲编钟那样。”
赵铁嘴的铁锥悬在半空。
他三年前替元军铸刀时,手稳得能穿绣花针,此刻却因激动而微颤。
第一锥落下,最左边的灰堆发出嗡鸣,像老鸦扑翅;第二锥,右边第二堆的音高拔高,似山溪撞石。
林晚儿闭目聆听,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
当第七声嗡鸣混着山风钻进耳中时,她突然睁眼,眼底亮得惊人:“它们在共振。”她抓起块锅片按在石缝里,“母灶的碎片是引子,地下的铁矿脉是琴弦,只要有锅被烧热,热力激得铭痕震动,就能顺着矿脉传到其他锅里。”
赵铁嘴的铁锥“当”地落在石板上。
他望着林晚儿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十二岁的小晚儿蹲在他的铁匠铺里,用炭笔在破布上画锅结构图——那时她也这样,眼里装着团烧不熄的火。
“要做听锅器。”林晚儿抓起块烧黑的锅柄,“用旧锅做基座,焊铜管引声入耳。阿叔,你能行吗?”
铁匠没说话,只是抢过锅柄,转身冲进石窟。
林晚儿听见里面传来铁锤的脆响,一下,两下,像母灶被敲碎时的余韵。
试制成功那晚,林晚儿独自坐在母灶的废墟前。
月光把听锅器的铜管照得发白,她将一端贴在耳上,另一端按进石缝里。
起初只有山风的呜咽,忽然,一缕极细的颤音钻了进来,像被揉皱的棉絮,却分明是小满常唱的哄睡调:“锅儿暖,饭儿香,晚儿姐的心跳在锅膛……”
林晚儿的手猛地捂住嘴。
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听锅器上,发出清脆的“叮”。
她掏出随身的炭笔,在牛皮纸上唰唰画起来:轻敲三下为安,连震五次为危,回旋七转为集结……
“晚儿姐。”
韩九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盲绣娘的手搭在她肩上,掌心还沾着绣线的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