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渡鸦岭。”她轻声说,“味图谱还剩最后一卷,该让它沾点活人的烟火气。”
林晚儿转头,看见月光里,韩九姑的绣绷上,未织完的灰线正随着山风轻轻摇晃,像在应和远方那口小锅里的心跳。
林晚儿的话音刚落,山风卷着几缕艾草香撞进石窟。
韩九姑的竹杖点在青石板上,笃的一声比往常更沉。
盲绣娘的右手攥着个绣绷,左手小指上缠着的棉线正泛着暗金——那是母灶熔毁时溅落的灰,被她悄悄收进针脚里了。
晚儿。韩九姑摸向石桌,绣绷磕在铁锅残片上,最后一卷味图谱,该跟着活人走了。她摊开掌心,绢帛上的绣纹还沾着未干的糨糊,我要去渡鸦岭北的腌菜密道。
林晚儿的手指刚触到那卷绢帛,便被韩九姑反握住。
盲绣娘的掌心有常年穿针留下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我眼盲,但闻得见灶火的气。
那些锅在土里埋了七日,该有人引它们见天日。她松开手,棉线从腕间垂落,母灶灰在风里打了个旋,你留着听,我去说。
林晚儿张了张嘴,喉间突然发紧。
她想起三日前韩九姑摸索着缝补锅片时,指尖在哭墙土的位置停了整整半柱香——那时盲绣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像在数着什么。
此刻再看她腰间挂的空锅,锅沿还沾着新蹭的泥,便知这决心早生了根。
后半夜有露水,密道青苔滑。林晚儿扯下自己的绑腿,绕在韩九姑竹杖顶端,每走三十步敲三下锅,我让阿青在鹰嘴崖接应。
韩九姑笑了,盲眼的皱纹里浸着蜜:晚儿姐终于肯教我敲锅了。她转身时,绣绷上的灰线突然扬起,在月光里划出半道银弧——那是《灶火谣》的起调。
两名背着空锅的妇人从阴影里走出,一个提着浸过松油的火把,一个揣着莫七婆给的烟囊。
林晚儿看着她们的背影没入雾中,听见韩九姑的竹杖声越来越轻,最后融进山溪的碎响里。
晚儿姐!
小满的喊声像颗跳弹,从石窟外的青藤架下弹进来。
十二岁的小丫头跪得膝盖发红,手里攥着块烤糊的饼:我不要守着药罐闻味了!
渡鸦岭的锅喊救命时,我要是能......她喉结动了动,能让它们听见我的声音就好了。
林晚儿蹲下来,看见小满鼻尖还沾着炭灰——这是她昨夜偷偷跟着赵铁嘴学敲锅留下的痕迹。
小丫头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铜铃,和三年前被阿青捡来时缩在草堆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耳朵,得先学会用舌头说话。林晚儿从怀里摸出枚螺丝残片,那是母灶熔铸时崩落的,把它嵌进这口小锅的把手。她将最小的行军锅递过去,锅底还留着前日试烧的焦痕,锅凉时,舌尖抵这里。她指了指螺丝的位置,温三度,跳半拍;烫七分,咬三下。
小满的手指在锅柄上摸索,睫毛扑簌簌扫过铁锅:那要是......要是我想喊?
嚼干饼。林晚儿抽出块硬邦邦的麦饼,三短两长,像敲梆子。她突然抓起另一口锅,按在石缝里,现在试。
小满咬下饼的瞬间,林晚儿的听锅器里炸开一声轻响。
她猛地抬头,看见石缝里的锅正微微震颤——不是单音,是带着气音的回应!
它......它听见了?小满的饼渣掉在膝盖上,眼睛瞪得滚圆。
听见了。林晚儿的手按在胸口,那里的心跳和锅震同频,这是锅语第一次能来回说话。她替小满系紧锅带,金属扣环撞出清脆的响,明早跟阿青去南边村落,教孩子们用糖葫芦棍敲锅边——甜的声音,总比苦的传得远。
第七日黄昏来得突然。
林晚儿正用铁锥调整听锅器的铜管角度,石板突然顺着指尖传来细微的麻。
她扑地侧耳,听筒里的山风突然凝住——咚、咚、咚!
三百六十个方向同时炸响,像千万个胸腔在同一个节拍里起伏。
是三连击。她的手指抠进石缝,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河西村的老猎户,东山脚的绣娘,还有渡鸦岭那些被投毒的锅......她踉跄着站起来,北方的烟尘正翻涌成云,他们没等我画完信号图,自己烧开了第一锅饭。
山风卷着饭香撞过来。
林晚儿望着群峰之间腾起的炊烟,每一缕都裹着口小锅的影子——有的是新铸的亮铜,有的是补了七八个补丁的黑铁,在夕阳里晃成一片金浪。
她摸出炭笔,在牛皮纸上重重画了个圈,圈里写着字——这是比所有信号都重要的密码。
此时,百里外的断肠坡。
韩九姑的竹杖点在青石上,突然没了回音。
她伸手去摸身边妇人的锅,金属表面的温度竟比山风还凉。她扯住前面人的衣角,虫鸣没了。
山雾漫上来,裹住三人口中的空锅。
不知何处传来丝绸摩擦的轻响,像有人正将无形的布,严严实实蒙在天地的耳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