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京城早已浸在灯海之中。暮色刚临,西市的青石板巷就被灯笼照得如同白昼,兔子灯、莲花灯、走马灯次第亮起,孩童提着灯盏在巷间穿梭,笑声惊起檐下栖息的飞鸟。
嫣红阁门前挂起了两盏巨大的蔷薇灯,灯影里的蔷薇花瓣层层叠叠,风吹过时仿佛真有花香飘落,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姑娘,您看这盏‘龙凤呈祥’灯做得好不好?”
青禾举着一盏新糊的花灯跑进铺子,灯架上的金龙彩凤在烛光下栩栩如生,
“隔壁张木匠特意为咱们做的,说要沾沾您的好运气!”
雪嫣红正给最后一位客人打包“清露蔷薇”,闻言抬头一笑:“张木匠手艺越发好了。今日提前打烊,咱们也去逛灯市。”
她换下围裙,取过一支银簪将长发松松挽起,又在鬓边簪了朵绢制蔷薇花——这是她用做胭脂剩下的碎料做的,花瓣薄如蝉翼,在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青禾早已按捺不住,拉着雪嫣红就往巷外跑。
灯市上人头攒动,叫卖声、丝竹声、猜谜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糖画、元宵、烤栗子的香气。
雪嫣红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恍惚间竟忘了自己身处异世,只觉得这人间烟火气,最是抚慰人心。
“姑娘!快看灯谜!”
青禾指着街角的彩灯墙,那里挂满了写着谜语的彩笺,猜中者能得一盏琉璃灯。
雪嫣红走近细看,只见一盏莲花灯上写着:“百花丛中最鲜艳,红颜永驻惹人怜,化作胭脂添秀色,春来秋去香不减。”
“是蔷薇!”
雪嫣红笑着取下彩笺,递给守灯的老者,
“蔷薇花可制胭脂香露,正合‘化作胭脂添秀色’之意。”
老者抚须大笑,递过一盏琉璃蔷薇灯:“姑娘好才思!这灯归你了!”
正欢喜间,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带着几分熟悉的磁性:
“雪姑娘不仅手艺好,文采也这般出众。”
雪嫣红转身,只见暮色中站着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腰间悬着玉佩,脸上戴着一副银蝶面具,蝶翅上的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虽换了衣袍面具,那挺拔的身姿和深邃的眼眸,分明就是慕容云海。
“原来是公子。”
雪嫣红提着琉璃灯微微颔首,“公子也来逛灯市?”
慕容云海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琉璃灯上,灯影里她的侧脸柔和清丽,鬓边的绢花与灯上的蔷薇相映成趣:
“难得佳节,出来走走。倒是雪姑娘,不看花灯却猜灯谜,看来对文字也颇有研究。”
“不过是略懂些罢了。”
雪嫣红笑着避开他的目光,转身看向别处,
“灯市这么热闹,公子不去看看?”
她总觉得慕容云海的目光带着探究,让她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在这朦胧的灯影里,他面具下的眼神似乎比往日更沉,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慕容云海却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走在灯影里:
“方才听姑娘猜中蔷薇谜,不知姑娘对胭脂原料的灯谜是否也这般精通?”
他忽然指向路边一盏石榴灯,灯上画着饱满的红石榴,
“比如这石榴,除了观赏食用,还能做什么?”
雪嫣红心中了然,他这是在考较自己的手艺。
她从容一笑,指着石榴灯道:
“公子是考我呢?石榴可是制胭脂的好物——取熟透的石榴皮,洗净后加水煮沸,小火熬至汤汁浓稠,过滤后取深红色汁液,再拌入紫草汁调色,加入蜂蜡收膏,便是颜色鲜亮、持久不脱的石榴胭脂。”
她顿了顿,看着慕容云海眼中的讶异,继续说道:
“这石榴胭脂还有个妙处,石榴皮性涩,能固色,紫草活血,蜂蜡润肤,三者合一,不仅颜色如石榴般红艳,还能护唇防裂,最适合秋冬使用。寻常胭脂多用红花,虽鲜艳却易脱色,哪有石榴胭脂这般经久耐用?”
慕容云海面具下的眉峰微挑,显然没想到她能说得如此详细。
他原以为雪嫣红的手艺多靠祖传秘方,今日才知她对原料特性、制作工艺都了如指掌,绝非寻常匠人可比。
“姑娘对胭脂原料的了解,倒是比御香坊的匠人还透彻。”
语气里添了几分真心的赞许。
“在市井里讨生活,不多懂些怎么行?”雪嫣红提着琉璃灯往前走,灯影在她裙摆上晃动,
“去年冬日,有位老嬷嬷来买胭脂,说嘴唇干裂出血,用什么都疼。我便用石榴皮加蜂蜜做了款润唇膏,她用了几日就好了,后来成了我的常客。”
她谈起这些时眼中带着暖意,没有半分炫耀,只有对手艺的热忱。
慕容云海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灯市的喧嚣都成了背景,只有她的声音和手中的灯影清晰可辨。
“前面有猜胭脂谜的,要不要去试试?”
他忽然提议,指着不远处的彩灯棚,那里挂着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谜题,猜中者能得一盒上好的“醉春颜”胭脂。
雪嫣红欣然应允。走到棚下才发现,这里的谜题竟都与胭脂有关,难住了不少姑娘。
其中一盏走马灯上写着:
“红如玛瑙亮如霞,入口甘甜性却涩,熬成汁液调脂粉,秋冬护唇全靠它。”
“这是石榴胭脂!”
雪嫣红几乎脱口而出,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棚主笑着递过奖品:“姑娘好眼力!这‘醉春颜’送您了!”
慕容云海看着她手中的胭脂盒,忽然道:
“我听说,上好的石榴胭脂还要加一味料,才能让颜色更艳,不知姑娘可知是什么?”
雪嫣红转头看他,见他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便知他是故意考较。
她将胭脂盒打开,用银簪挑起一点胭脂:
“公子说的是苏木吧?苏木煮汁呈深红色,与石榴皮汁按三比一调和,颜色会更鲜亮,像熟透的石榴籽那般红中透紫,只是苏木性热,需加少许薄荷汁中和,才不会伤唇。”
她一边说一边演示:
“调胭脂时,火候最关键,火太急则色浊,火太慢则色淡,需得用文火慢慢熬,还要不停地搅拌,让水分恰到好处地蒸发,这样胭脂才会细腻光滑,上唇不结块。”
周围的姑娘们听得入了迷,连棚主都忍不住赞叹:
“姑娘真是行家!我这‘醉春颜’虽好,却没姑娘说的这般讲究!”
慕容云海看着她在灯影里侃侃而谈的模样,眼中的探究渐渐被欣赏取代。
他原本只是想借胭脂为题试探她的底细,却没想到她不仅对答如流,还能将工艺细节讲得如此生动,连寻常妇人都听得懂,这份深入浅出的本事,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有。
“前面有卖糖画的,请你吃糖画。”
他忽然转了话题,带着雪嫣红走向路边的糖画摊。
摊主正用糖稀画着龙凤,慕容云海指着糖画道:“画只石榴。”
摊主手脚麻利,很快一只晶莹剔透的糖石榴就做好了,红中透黄,栩栩如生。
慕容云海将糖石榴递给雪嫣红:“尝尝?也算应景。”
雪嫣红接过糖石榴,指尖触到温热的糖稀,心里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暖意。
她咬了一小口,甜丝丝的糖味在舌尖蔓延,混着周围的灯影花香,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两人并肩走在灯市上,慕容云海不再考较胭脂工艺,反而问起市井趣事:
“听说前几日李府夫人用了你做的‘远山含黛妆’赴宴,惊艳了全场?”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雪嫣红笑道,
“李夫人本就貌美,我只是略加点缀。倒是听说太傅府的小姐为了学这妆容,特意来铺子里请教,还订了十盒‘烟霞眉黛’。”
慕容云海听着她讲胭脂铺的琐事,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觉得这上元灯节的热闹,因身边的人而变得格外不同。
他见惯了宫廷的奢华灯会,却从未有过这般轻松自在的时刻,仿佛卸下了满身的权谋算计,只是个陪姑娘逛灯市的寻常公子。
走到一座石桥上,桥下河水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像撒了满河的星辰。
雪嫣红凭栏而立,看着远处放起的烟花,绚烂的火光在她眼中绽放,映得她脸颊微红,竟比烟花还要动人。
“雪姑娘,”
慕容云海站在她身边,声音比平时低沉,
“你可知,你做的胭脂香露,不仅在市井受欢迎,在宫里也传开了?贵妃娘娘用了你的‘凝露蔷薇’,赞不绝口,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雪嫣红心中一喜:
“真的?那太好了!”
她最在意的不是赏赐,而是自己的手艺得到认可。
慕容云海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喜悦,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她的快乐如此简单,做好一盒胭脂,得到一句称赞,就能让她眼中发光,不像他,永远活在算计与防备里。
“不过,树大招风。”
他语气一转,添了几分凝重,
“你的胭脂铺名气越大,盯着你的人就越多。前几日就有人向御香坊打听你的底细,怕是有人不想让你做得太顺。”
雪嫣红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在现代商场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她,名气背后往往藏着风险。
“多谢公子提醒,我会小心的。”
她望着远处的灯火,声音平静,
“只要我用心做好每一盒胭脂,行得正坐得端,便不怕人惦记。”
慕容云海深深看了她一眼,面具下的目光复杂难明。
他知道京城的水有多深,仅凭“行得正坐得端”远远不够,但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却不忍心再说丧气话。
烟花又一次在夜空绽放,照亮了石桥上的两人。
雪嫣红转头看向慕容云海,银蝶面具在烟花下泛着冷光,却掩不住他眼底的暖意。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雪嫣红收回目光,提着琉璃灯准备告辞,
“多谢公子今日陪我逛灯市,还请我吃糖画。”
慕容云海点头:
“我送你回去。”
他没有再提胭脂工艺,也没有打探消息,只是默默陪在她身边,银蝶面具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像在守护着什么秘密。
送雪嫣红到嫣红阁门口,慕容云海忽然递过一个小巧的锦盒:
“上元节礼物。”
雪嫣红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银蝶簪,蝶翅上镶嵌着细小的珍珠,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与他的面具遥相呼应。
“公子太破费了。”
雪嫣红有些不好意思。
“算是谢你今日解答胭脂谜题的谢礼。”
慕容云海看着她将银蝶簪簪在鬓边,与绢花相映成趣,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好好收着,或许日后能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