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阳光像一条刚洗过的丝绸,从窗帘缝隙里滑进来,落在胡桃色地板上,碎成一地金箔。苏念星在这细碎的金光里醒来,耳畔是麻雀的啾啾合唱,像谁在窗台上撒了一把会唱歌的珍珠。
她侧头,看见陆廷渊仍在梦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软化了平日锋利的棱角,睫毛在脸颊投下两弯鸦青,像孩子偷偷贴上去的鸦羽。她屏息,用指尖轻轻替他把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他的温度,像触到一杯隔夜仍温的牛奶。
儿童房门口,一只毛绒兔子的长耳朵露在门缝外,仿佛守夜的侍卫。苏念星推门,空气里立刻漾出淡淡的甜——四岁的陆星瑶趴成一只小小的青蛙,脸蛋陷进柔软的云朵里,嘴角挂着亮晶晶的口水,像梦里偷吃了蜜糖。她俯身,把女儿的手腕塞进被窝,指尖在那截软藕似的胳膊上停留了一秒——这一秒,她偷偷把“愿你一生被温柔以待”的祈愿,缝进孩子的脉搏。
厨房的水壶先醒了,发出咕嘟咕嘟的笑声。苏念星倒水,玻璃杯壁立刻开出细小的水珠,像谁偷偷在里面养了一整个清晨的露水。手机铃声就在这时闯进来——陆母的嗓音透过电波,带着厨房油烟与玫瑰露混合的暖:“念星啊,草莓蛋糕已经排排坐,等我的小公主来检阅呢!”
挂断电话,她拉开窗帘——天空蓝得可以掐出汁,云像偷懒的帆,泊在无边无际的宁静里。她想起陆廷渊昨夜的话:“一家人把日子过成圆,缺口的地方,我们用笑声补上。”胸口于是泛起一圈圈涟漪,像有人往里轻轻丢了一颗薄荷糖。
身后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陆廷渊从后面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声音带着晨起的颗粒感:“早上好,陆太太。”呼吸扫过锁骨,像羽毛沾了阳光,酥麻一路蔓延。
儿童房很快传来“咚咚”的小脚步声——粉色公主裙提前上线,蕾丝花边被风撑开小伞,陆星瑶抱着全新的小兔子玩具,在玄关转圈:“妈妈,我今天是不是可以当宴会的主角?”苏念星蹲下来,替她把额发别到耳后,顺手在奶膘上偷一个吻:“你一直是主角,今天只是加冕。”
车子驶出车库时,阳光正好穿过挡风玻璃,在仪表盘跳了一支金色的圆舞。陆星瑶坐在安全座椅里,小嘴噼里啪啦向外倒着彩色玻璃珠:“老师说我画的小兔子有翅膀,可以飞到月亮上找嫦娥!”陆廷渊握着方向盘,目光每隔三秒就借后视镜溜到女儿脸上,嘴角上扬的弧度一路没下来过。
半小时后,陆家庄园的铁门缓缓开启——紫藤垂下一帘幽梦,风一过,花瓣簌簌落在车顶,像一场迎接公主的粉色仪式。陆母早已守候,围裙上沾着面粉与阳光,张开的手臂像两只温暖的帆:“快让奶奶吸一口瑶瑶的奶香!”陆星瑶炮弹般发射,怀里的小兔子在空中划出愉悦的抛物线。
客厅里,苏辰与温博远正并肩而立——一个像挺拔的白杨,一个像温润的玉竹。苏辰弯腰,从背后变出一只巴掌大的毛绒仓鼠,仓鼠怀里抱着一粒透明“奶酪”,里面竟封存着一颗真正的草莓干。“可以吃的玩具。”他朝外甥女眨眼。陆星瑶“哇”的一声,世界瞬间被点亮。
厨房是另一片潮汐。陆母掌勺,锅铲在她手里变成指挥棒,油花噼啪作响,像小型烟火;苏念星系上围裙,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细白的一截,洗菜的水流顺着指缝溜走,带着泡沫与光影。陆母忽然侧头,目光穿过氤氲的蒸汽,落在儿媳低垂的睫毛上:“廷渊那孩子,以前像拉满的弓,现在终于肯把弦松一松——念星,是你给他找到了柔软的箭袋。”苏念星一愣,水珠顺着指尖滴落,在围裙上晕开一朵深色的花,像心里被悄悄盖了一枚温热的印章。
十二点的钟声里,餐桌被摆成一幅静物写生——红烧肉在灯下泛着琥珀光,清蒸鱼身上铺着翡翠葱丝,糖醋排骨堆成一座小巧的珊瑚岛,连瓷盘边缘的青花都在偷笑。陆父开了一坛自酿的桂花酒,琥珀色的液体倒入玻璃杯,香气像金色的丝线,缠住每一个人的鼻尖。
陆星瑶被安排在“儿童王座”,面前是一顶用胡萝卜片与西兰花缀成的“小皇冠”。她举着小勺子,郑重其事地把第一块红烧肉颁给奶奶,第二块颁给妈妈,第三块颁给爸爸——仪式完成,才肯让自己与草莓蛋糕正式会晤。奶油沾在她嘴角,像偷溜出来的白云,陆廷渊伸手想去擦,却被女儿软软地避开:“爸爸,这是幸福的胡子!”众人哄笑,玻璃杯相碰,清脆声里,窗外的阳光都忍不住跳了跳。
饭后,男人们主动请缨洗碗。苏辰卷起衬衫袖子,水珠溅到手臂,像给他纹上临时的水晶纹身;陆廷渊站在他身侧,两人肩膀相撞,泡沫飞起,在灯光下短暂地变成彩虹。水流声里,他们聊少年时偷摘的枇杷、聊大学宿舍的午夜电台、聊第一次创业的狼狈——那些旧时光被水冲得发亮,像刚从河床里捞出的鹅卵石。
院子成了陆星瑶的王国。她举着苏辰新送的泡泡机,跑出一段风,身后便拖出一条七色的尾巴,泡泡在日光里诞生、漂浮、破裂,像一场短暂又永恒的烟火。苏念星与陆母坐在藤椅上,看小姑娘把盛夏跑成一阵带着奶香的风。紫藤影斜斜地切下来,把两人的轮廓镶上一圈淡紫的边。
“妈,谢谢您。”苏念星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花瓣上的尘埃。陆母偏头,阳光在她眼角的细纹里跳舞。“谢什么,傻孩子。”苏念星摇头,把未尽的话咽回去——谢谢您在众人面前把最嫩的鱼腹夹给我;谢谢您把廷渊的旧毛衣拆了,重新织成瑶瑶的护膝;谢谢您在我产后抑郁的夜里,隔着电话听我哭到黎明,却只说:“哭吧,妈给你守着。”那些好,像空气,看不见,却时时充盈她的肺。
日影西斜,风开始有了凉意。陆星瑶跑累了,趴在苏念星膝头,像只晒蔫的猫。陆母进屋拿了一条薄毯,轻轻盖在孙女身上,指尖顺便替苏念星把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得像在对待另一个女儿。
就在这一片安宁里,铁艺院门外忽然出现一道黑色剪影——男人一身暗纹西装,墨镜反射出冷冽的光,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刀,把暖融融的午后劈出一道暗口。他摘镜的动作极慢,仿佛在给世界一个缓冲。镜片移开的瞬间,苏念星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与陆廷渊三分相似,却更为阴柔的面孔;也是她五年前在异国机场匆匆一瞥,却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面孔。记忆像被撬开的暗河,哗啦啦倒灌:巴黎夜雨、断裂的耳麦、未拨出的求救电话、以及……那封被她亲手撕碎又冲进马桶的告白信。
陆星瑶在她怀里动了动,无意识地喊了声“妈妈”。苏念星收紧手臂,指节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门——他为什么来?他知道多少?他要带走什么?
男人却在此刻轻轻一笑,那笑意穿过晚风,像一条冰冷的蛇,贴上她的耳廓:“念星,好久不见。我来赴一场……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