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匹暗纹织金的丝绒，悄悄覆上城市。陆家庄园最后一盏灯亮起，暖黄的光晕穿过落地长窗，在青石板上淌成一条柔软的河。风掠过，花草的剪影便在水面上轻轻摇碎，像一幅被月光洇湿的水彩。
儿童房深处，呼吸均匀而清甜。陆星瑶蜷成一颗小贝壳，怀里搂着毛绒兔，睫毛在月光里投下两把小扇子，随着梦境微微颤动。苏念星俯身，替她把被角掖成一朵小小的云，指尖顺着发丝滑到发梢，像替夜色梳理一条安静的瀑布。
“睡着了？”门口的声音低得几乎像风。陆廷渊倚在门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锁骨处盛着一线月光。
苏念星把食指抵在唇间，轻手带上门。走廊的壁灯将两人影子拉得细长，像两支并肩的毛笔，悄悄蘸满夜的墨。
“难得清闲。”陆廷渊抬腕看表，指针已滑过十点半，“去画室？我替你调一杯松节油味的月光。”
苏念星失笑，眼波却先一步亮起。画室在二楼最南端，推开门，满室澄澈——一盏可调光的轨道灯悬在头顶，像一枚被摘下的低垂星；朝南的落地窗敞开，夜风带着月季与薄荷的凉，把白纱帘吹得鼓胀，仿佛有人在暗处悄悄呼吸。墙角书架塞满画册，陆廷渊每次出差都往回背两本，书脊颜色从莫兰迪灰到克莱因蓝，像一条被折起来的彩虹。
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苏念星深吸一口，像把胸腔也刷成干净的亚麻布。她挑了一支00号貂毛笔，笔尖在清水里轻轻一滚，便绽开一朵透明的花。铅笔先上场，沙沙声里，庭院被拆成无数温柔的几何：香樟的树冠团成蓬松的半圆，月季墙是波浪形的裙摆，青石板缝隙里嵌着细碎的光斑——那是傍晚三点零五分的太阳，被女儿一脚踩碎后藏起来的金币。
陆廷渊没说话，他惯常的“观众席”是窗边那张老橡木梯椅。椅背刻满横线——瑶瑶每年生日，他抱她过来量身高，一刀一刀刻下光阴的刻度。此刻他叠腿而坐，手机调成静音，屏幕朝下，像把整个世界都反扣在掌心。灯光在苏念星的睫毛上跳舞，偶一眨眼，便飞出两只金色的蝶，悄悄栖到他心口。
颜料渐次醒来。钴蓝与赭石揉出傍晚的雾，镉黄点成树梢跳动的光，最后一抹胭脂红落在女儿裙摆，像把整个盛夏的晚霞都缝进一块小小的棉布。苏念星越退越远，眯眼审视，又猛地俯身，笔尖轻点——画面里，陆廷渊的左手牵着她的右手，中指指节处那颗褐色小痣，被她用极细的000号笔还原成一粒落单的星。
“完工。”她长舒一口气，声音轻得像怕惊动颜料。回头，陆廷渊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胸膛几乎贴上她后背，体温透过棉质衬衫，把夜风都熨平。
“把我画瘦了。”他低笑，嗓音里带着一点夜色的颗粒感，指尖掠过画面里自己的腰线，像在给二维的自己做真实的呼吸检测。
“那就罚你——”苏念星把笔搁进洗笔筒，颜料在水中旋出一朵小小的漩涡，“罚你明天陪我去买新的画框，要胡桃木，3.2公分宽，带手工雕花。”
“遵命。”他俯身，在她沾了镉黄的鬓角落下一吻，像把一枚月亮形的印章，悄悄盖在夜色最柔软的地方。
月光下移，画室成了银白的海。两人并肩坐在梯椅上，影子被窗棂切得支离破碎，却又在脚踝处紧紧交叠。苏念星把脑袋搁在他肩窝，听见松节油、夜来香与心跳混合的声音——像某种无字的情书，被风拆读。
“下周三，”陆廷渊忽然开口，声音低而稳，“我在‘白夜画廊’约了沈砚，下午三点。他会带策展人与评论家一起，你的画，该从我们的书墙，走到更大的墙了。”
苏念星指尖一颤。沈砚——那个名字像一枚被海水冲上岸的贝壳，藏着她刻意忽略的潮汐声。她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嗯”，像怕惊动夜色。
“别怕。”陆廷渊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纹路贴合，像两片早已磨合好的齿轮，“我只是把门推开，走不走、怎么走，都是你的自由。”
月光斜斜地切进来，把两人影子投在尚未干透的画布上——画里画外，两个世界重叠，像一场被提前预演的未来。风掀起白纱帘，露出远处庭院深处那株老香樟，枝叶沙沙，仿佛也在替他们应下一句：
愿此后山高水长，画笔与心跳同频；愿所有被月光吻过的颜色，都能在黎明前，找到属于自己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