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坐在屋里,灯影在墙上晃。
桌上那封信还在,她又拿出来看。
手上那片烫伤的皮有点疼,她抬手吹了吹,嘴里轻轻说:“吃了就好。”
说完这句,她忽然笑了笑,又摇头:“真没出息。”
赵茹安在外屋喊,“妈,早点歇吧,天凉了。”
“嗯。”她答了一声,把信重新叠好,放回抽屉。
关上抽屉那一刻,心口的火像被压住,可那暖意还在烧。
她轻声嘀咕:“嘴上说不疼,其实一碰就疼。”
“听说沈嫂子送豆花给码头的小伙子吃,那小伙子是她儿子吧?”
“是啊,听说他当场傻了,谁喊都没听见。”
“这娘俩啊,一个硬嘴,一个傻心,天生的。”
“刀子嘴豆腐心,一家传一家。”
有人笑:“你说她嘴硬?她那豆花比她心还软。”
街边的风吹过,豆香又飘了一巷。
沈若棠听见人说笑,没吭声,只低头擦桌子。
擦着擦着,嘴角弯了一下,轻轻道:“豆花不甜,话也别太甜。”
她又接了一句:“能吃下去的,都算福。”
天阴得低。
空气里带着股潮味,像昨夜的雨没走透。
镇子这会儿静,街面上有摊贩的吆喝声,却远远的,像被风卷着散。
沈若棠在屋里滤豆,锅里火咕嘟着,水气升腾,热得人额头冒汗。
窗外的风一阵紧一阵,豆香被吹得四散,混着柴火味,一股子熏。
她拿毛巾擦了下额头,手臂上被烫过的地方还发红。
那片皮肤紧得生疼,可她没在意。
火一压,她心里那点浮躁也压下去。
一阵脚步声从巷口过来,重,稳,带点拖。
赵茹安抬头往外看,“妈,有人来了。”
沈若棠没抬头:“谁?”
“没看清。”
外头的风又灌进来,一股潮冷。
门口站着的人影越来越近。
赵茹安看清,愣了一下,嘴巴张着,半天没出声。
宋之叙提着个纸包站在门外,衣服上还有雨点印,鞋边糊着泥。
他像是走了很久,肩膀有点塌,眼神却清。
沈若棠的手在锅边一停。
火噼啪炸了一下,像应景似的。
屋子里空气一紧,赵茹安先反应过来,讪讪笑了下,“宋哥……你咋回来了?”
宋之叙咽了下喉咙,声音有点哑:“顺路。”
“这顺路可真顺到家门口了。”
赵茹安想化解气氛,可声音轻得像飘。
沈若棠抬头,目光平平落在那纸包上。
宋之叙犹豫了一下,往前两步,把纸包放到桌上,声音低低的:“医站那医生给的,说您那手伤得不浅。”
沈若棠眼神淡淡地看着他,既没接,也没拒,只说:“他们嘴真多。”
宋之叙站那儿,手心往下拢,像不知道该放哪。
屋里的火热得发闷,水气贴在皮肤上,连呼吸都带着甜的苦味。
他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嗓子发干,一句话都没出来。
赵茹安急得要命,一边往外挪一边笑:“我……我去街上看看火柴。”
话一说完就溜出去,门“咯吱”一声合上。
屋里只剩火的响和两个人的呼吸。
沈若棠拿勺子舀了一勺豆浆,往锅里又倒回去,没抬眼:“腿好了?”
“好。”
“干活了?”
“干。”
“活路不好走,知道疼了吧?”
宋之叙喉结动了动,声音哑着:“疼。”
沈若棠嗯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停:“疼就对,疼了才晓得人还活着。”
空气沉了好一会儿。
锅里豆浆咕噜咕噜翻泡,热气糊在脸上,宋之叙的眼眶有点酸。
他低声说:“妈,天凉了,您少烫手。”
沈若棠眼皮抬了下,声音不高:“你也少惹事。”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开口。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豆香,也带着雨腥气。
沈若棠抬手压火,火光一暗一亮。
宋之叙转身往外走,刚跨出门,听见她在后头淡淡道:“下回别空手来。”
他脚下一顿,回头看她,她没抬头,只是在擦桌子。
火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皮肤被烫得微红,表情却平稳。
他嘴角动了动,想笑,又没笑出来,低声回:“行。”
他走出巷子,风大,雨点又落下几颗。
那味道带着豆香,一阵暖。
他低头看手,掌心都是火气烫出来的汗。
想起她那句“下回别空手来”,心口一阵酸,一阵烫。
他抬袖子抹了抹脸,喃喃地说:“好,下回带豆子。”
傍晚,赵茹安从街口回来,一进门就问:“妈,宋哥走啦?”
沈若棠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说啥?”
“没说啥。”
“那您也没说啥?”
“说了。”
“说啥?”
沈若棠擦完桌子,抬头看她:“说别空手来。”
赵茹安愣了两秒,笑出来:“您啊,刀子嘴就是不改。”
沈若棠也笑了下,笑意不深:“刀钝了,磨磨又快。”
夜里风静,豆香散得慢。
院外有人走过,脚步声一深一浅,
沈若棠靠在门框上听了一会儿,
风吹来,带着潮、带着甜,
她心口忽然暖了一下,又凉了一下。
她低声说:“这风啊,像话没出口。”
第二天早上,镇上人又嚼舌。
“听说沈嫂子那儿子回来了?”
“真回来了?他们见面没吵?”
“哪能呢,人家俩就那性子,嘴不和,心早和了。”
“我看这镇子这股香气,全靠他们娘俩撑着。”
巷口的豆香又飘出来。
沈若棠站在磨盘旁,神色平静。
赵茹安笑着问:“妈,您在想啥?”
“想风。”
“风有啥好想的?”
“风能来回,说明路没断。”
沈若棠这辈子头一次坐火车。
供销行那边说,她这次是去南方参加个“交流招商会”,代表镇上先进个人。
镇长还特意给她拍了张照,照里她背挺直,眼神稳,背景是火车站那面掉漆的红标语。
赵茹安一路跟到站,帮她提行李,嘴里还嘀咕:“妈,这回您可得长见识,听说南方那边有机器豆磨,一小时能顶您这磨盘转一天。”
沈若棠笑,“机器豆磨也得人看着,人不稳,机器再快也照样糊浆。”
赵茹安被逗得笑,一边又抹了把眼泪,“您一走我这心里就空。”
沈若棠拍拍她的手,“我又不是去打仗,看看路子就回来。”
火车进站,汽笛声长,风卷着铁味、煤灰味,一股冲。
沈若棠抬头看那烟,心头也跟着一阵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