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走出过这镇,这一走就是千里。
车厢人多,空气闷,她靠窗坐着,手上捏着票,票角都被捏皱了。
对面坐着两个年轻女工,衣服鲜艳,嘴上抹着胭脂,一个在织毛衣,一个在看报。
她们时不时抬眼看沈若棠,低声笑,“这是那谁吧?镇上先进模范?”
另一个笑,“真有劲儿,这年纪还出来跑南方。”
沈若棠听见,转头冲她们笑了笑,“不跑跑,腿就锈了。”
她这话一出,对面俩都笑得直点头,“沈嫂子这话真在理。”
火车晃晃悠悠往前走。
窗外的风呼啦啦刮进来,带着铁锈味。
沈若棠靠着椅背,心里有点乱,脑子里想的是豆摊、火候、磨盘、账本。
想起赵茹安,她还没睡的样子;想起宋之叙,不知道在码头哪头干活。
火车一响,她就跟着一颤。
到了夜里,车厢灯暗。
有人在打盹,有人在低声聊天。
沈若棠也合眼,没睡实。
铁轨“哐当哐当”地响,像心口有个节拍。
她忽然觉得冷,抬手去摸包,摸到那张奖状被折成三截,边上还夹着一封信。
那是宋之叙写的——那封“我还活着”的信。
她摸着那信,手指有点抖。
窗外的风钻进来,带着一点潮,一点铁味,一点说不出的涩。
她心里一阵紧,又一阵松。
她对自己说:
“走一趟南方,也好,换口气。”
第二天一早,天亮得早,窗外的风景换了。
树绿得刺眼,屋顶是青瓦的,风里带甜味。
车到站时广播拉长音:“下一站——南江!”
沈若棠抬眼,阳光从窗缝照进来,照在她的手上。
那手上有茧,有疤,也有烫过的痕。
她低头笑了下,对自己说:“这手啊,见过冷,也该见见暖了。”
车下热。
南方的风跟镇上不一样,湿里带甜,热得人头发根都出汗。
供销行派人来接她,一个年轻小伙,衣服挺括,笑得客气,“沈嫂子,您辛苦了,这边走,会议下午开始。”
沈若棠点头,脚刚落地,就被那股热浪顶得一晃。
她皱眉道:“这天也忒热。”
小伙子笑,“南边就这样,您习惯两天就好了。”
一路上,她看见街边都是大招牌,什么“电磨机”、“机械豆腐坊”、“快速封装线”,字比人高。
她眯着眼看,心里算着,这要真用上,手艺还能剩几分?
可转念又想:
“机器快,人心慢,人要不管,豆也不香。”
小伙子领她进了会场。
会议室冷气打得足,墙上挂着标语。
她坐在第二排,看着前面的人讲“合作”、“招商”、“品牌”。
这些词她不全懂,听着头有点晕。
旁边有人小声笑:“沈嫂子,这些都是虚的,您那豆腐香才是硬本事。”
她也笑,“虚的能吹风,硬的能吃饭。”
说完这句,全场几个人都笑。
主持人抬头冲她点了点头。
她心里那点紧,反倒放下了。
散会的时候,有人递名片,有人来合影。
她不习惯,笑着躲开。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热气,带着街口卖糖水的甜味。
她忽然想起镇上的那口石磨,
想起赵茹安早上磨豆子时的小声哼唱,
又想起宋之叙的那封信——
“我还活着。”
她的喉咙一紧,抬手扇风。
汗顺着鬓角流下来,她眯着眼看天。
南边的天亮得狠,亮得人心都露了底。
她轻声说:“活着就行。”
晚上,她回到旅馆。
窗外有蛙声,潮气扑面。
她坐在窗前,把手伸出窗,风又热又软,
手心的汗都被风舔干。
她忽然笑了一下,小声说:“这地方太热,火都不用点。”
又叹了口气:“也好,省柴。”
她靠在椅背上,闭眼,心里头却清醒得很。
这趟出来,她算明白了——
地方大不大无所谓,人心要稳。
机器能替人磨豆,却替不了人过日子。
风从南边吹过来,吹得她眼角有点湿。
她低声说:“火车能开多远都成,反正我知道往哪回。”
会后,沈若棠被留在南江多待两天。
说是考察,也算“交流经验”。
供销行安排她去看几家豆制厂,那几家在当地算大的,门头全是亮亮的红字。
那天阳光毒,空气里是热水的味,连呼吸都带黏。
沈若棠拿着遮阳帽下车,走进厂门,
机器声轰隆,铁皮转得快,
一股豆腥混着酸味冲过来。
厂主姓卢,穿白衬衫,肚子一圈肉,笑得满脸油。
“沈嫂子,早听说您手艺好,这回可得多交流交流。”
沈若棠点头,笑得淡,“都是豆子出身,能交流。”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
厂主领着她看车间,“咱这机器一小时能磨八十斤豆,一天出货三百块钱的豆腐。”
沈若棠看一眼那豆浆槽,颜色发白,稀得很。
她没吭声,手摸了摸槽边,指尖一粘,滑腻。
她心里一紧,脸色没变。
厂主滔滔不绝,“现在哪还讲啥手工?机器快,成本低。您那一锅豆浆能出几块钱?我们这一槽能出几十倍!
您跟我们合作,保证赚。”
沈若棠笑了下,声音平平:“那您这豆子是黄的还是白的?”
厂主愣了一下,“都一样,市场上收来的,颜色淡点反而更白净。”
她点点头,“白得好看,可惜不香。”
厂主笑,“外头人吃不出来,谁闻啊?卖的是样子。”
沈若棠抬眼看他一眼,那眼神淡得像风吹过。
“卢老板,这豆腐啊,不怕苦,怕脏。”
厂主一愣,“您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豆子不怕磨,人怕心坏。
豆腐不怕苦,怕水脏、料假、手懒。”
她说完这句,转头看着那槽,“这槽味儿怪,不像纯豆浆。”
厂主脸色变了,笑容僵在脸上。
“沈嫂子,这么多人看着,您这话——”
她打断他,语气平静,“我这人嘴笨,看见啥说啥。
这豆浆是兑的淀粉水吧?一煮就糊。”
旁边的工人神色一紧,没人敢接。
空气里那股味更浓了,
热得人眼睛酸。
厂主脸涨得通红,挤出笑:“沈嫂子真是老手,一眼就看出来。可市场讲的是卖相,您太实诚了。”
沈若棠冷冷一笑,“实诚吃饭,虚假吃命。
我这辈子,就认一口真豆浆,别的认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