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白茫茫(1 / 2)

荣国府那场席卷一切的抄家风暴,距今已过去数载光阴。

昔日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敕造荣国公府。

如今朱漆剥落,铜环锈蚀,高大的门楼在岁月风霜中透出无尽的落寞与凄凉。

只有几个念旧的老仆,拿着微薄的例钱,守着这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深深庭院。

偶尔打扫一下积尘,维系着这昔日豪门最后的一丝体面,提醒着路人这里曾有过怎样的煊赫。

贾府男丁的命运早已尘埃落定。

主犯如贾赦、贾政等,早在当年便被明正典刑。

其余子弟,或圈禁,或贬为庶民,树倒猢狲散。

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繁华,那“钟鸣鼎食”的奢靡,都如同昨夜的一场迷梦,醒来只剩彻骨寒凉。

在一个北风怒号、大雪纷飞的隆冬黄昏。

京城南郊一座荒僻无名的小山脚下,几间简陋低矮的茅草屋在肆虐的风雪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天地之威所吞噬。

这里,便是贾宝玉与他仅剩的、死生相随的丫鬟麝月,最后的容身之所。

当年,他因“包揽词讼、交通外官”等罪名被革去功名,贬为庶民。

若非秦易看在黛玉、探春的情分上,暗中授意留其性命。

他早已随着贾赦、贾政等人一同赴了黄泉。

昔日怡红院里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宝二爷,如今落得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在这荒村野地,依靠变卖昔日随身小物和麝月做些针线活计勉强糊口。

茅屋内,四壁透风,寒气逼人。

一个破旧的炭盆里,几块劣质的炭火有气无力地燃烧着,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和呛人的烟气,勉强对抗着屋外无孔不入的严寒。

宝玉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打了数个补丁的破旧棉袍,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

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昔日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潭死水般的空洞与麻木。

他手中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块自落草时便衔在口中的“通灵宝玉”。

玉石依旧温润莹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却再也映照不出他眼中曾有过的半点光彩,反而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嘲讽。

“二爷,您好歹喝口热粥吧,暖暖身子。”

麝月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米粥。

她走到炕边,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担忧。

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艰辛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

但那双看向宝玉的眼睛里,依旧盛满了数年如一日的温柔与至死不渝的忠诚。

宝玉恍若未闻,他的魂魄仿佛早已脱离了这具饱受困顿的躯壳。

他只是痴痴地、怔怔地望着那扇不断被风雪拍打、咯吱作响的破旧木窗。

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纸,投向了外面那一片混沌、肃杀的白。他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真干净啊……老祖宗、老爷、太太她们……她们都散了,都走了……到头来,谁也护不住,什么都留不下……林妹妹,宝姐姐,三妹妹……她们如今都在那九重宫阙之内,富贵已极,权势熏天,怕是……怕是早已忘了这红尘俗世里,还有我这么个百无一用、苟延残喘的废人了吧……”

断续的消息,如同破碎的镜片,偶尔也会透过这荒村的闭塞,传入他的耳中。

他知道黛玉已被册封为超品皇贵妃,与皇帝同尊,母仪天下;他知道探春晋封贵妃,协理朝政,手握重权。

似乎所有曾与他生命紧密交织、他曾倾心爱慕或视为知己的女子。

在离开他、或者说,在他被家族抛弃之后,都驶向了各自风光无限的人生航道。

唯有他,从云端直坠泥淖,从繁华的核心被放逐至世界的边缘。

在这漫天风雪之中,独自咀嚼着无尽的悔恨、失落与那早已将他吞噬的虚无。

他曾笃信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他曾沉醉其间的风月诗酒、富贵闲散。

他曾执着追求的“情”之极致与纯粹,在家族倾覆、皇权更迭、世事骤变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且可笑。

他厌恶科举,鄙夷仕途经济,最终却连保护身边最亲近之人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或离散,或凋零。

“我究竟……为何而来?这劳什子……又究竟所为何事?”

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