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那上面清晰篆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是命运对他开的最大的、最残酷的玩笑。
这玉没能带给他永恒,反而像是将他与那个已然崩塌的旧梦捆绑在一起的枷锁。
屋外的风雪愈发狂虐,如同无数冤魂在嘶吼。
茅屋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被凛冽的寒气无情地吞噬、驱散。
彻骨的冰冷,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了他破旧的棉袍,深入骨髓。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紫禁城,长春宫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幽香。
黛玉身着一袭月白色的软缎常服,外罩一件银狐皮里子的比甲。
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就着明亮的琉璃宫灯,专注地为秦易缝制一件家常便服的衣领,针脚细密匀净。
窗外大雪纷飞,将庭院中的松竹点缀得如同玉琢。
她偶尔抬起眼帘,望向那一片银装素裹,清澈的眸子里会闪过一丝极快、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关于宝玉近况的零星消息,她并非一无所知。
那个曾经在她少女心扉中占据过最重要位置的表哥,那个与她共读《西厢》、互诉衷肠的知己,如今潦倒落魄,挣扎于生死边缘。
她心中并无太多波澜,没有刻骨的恨意,也无往昔的缠绵眷恋。
只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穿越了时光与世事的轻叹。
她感激秦易当初的网开一面,留其性命。
她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之路要走,有自己种下的因果需要去偿还。
她如今的心,早已被另一个更加广阔、更加厚重、充满了责任与理想的世界所完全占据。
那里有需要她辅佐的君王,有需要她照料的宫闱,更有他们共同立志开创的千秋盛世。
而在御书房值房内,探春正与几位新任的年轻干吏商讨着一份关于核查边镇军屯粮储的章程。
偶尔歇息饮茶时,她从内侍口中听到关于那荒村茅屋的消息。
她只是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
那双锐利明澈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随即,她便放下茶杯,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眼前的政务之中,眉头微蹙,分析着其中的利害关键。
那个曾经需要她时时操心、怒其不争又哀其不幸的二哥,那个代表着贾府过往腐朽与无能的符号,早已在她致力于“立一番事业”的宏大人生志向中渐行渐远,最终淡化为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背景。
她的人生目标,是辅佐明君,澄清玉宇,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格局。
个人的那点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洪流与肩负的沉重责任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肆无忌惮地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
当风停雪住,天色放晴,官府差役奉命巡查各处,以防灾民冻毙时。
才在那座几乎被积雪掩埋的山脚茅屋中,发现了依偎在土炕一角、早已冻僵、形同雕塑的宝玉与麝月。
宝玉的手中,依旧死死地、紧紧地攥着那块“通灵宝玉”,指节因为僵硬而无法掰开。
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安详。
仿佛所有的痛苦、迷茫与挣扎,都在这极致的严寒中归于寂灭。
他终于回归了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所向往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混沌太初之境。
消息几经周转,传入九重深宫。
秦易正在批阅奏章,闻报后,执朱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他沉默良久,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最终,只是对随侍的秉笔太监淡淡道了一句。
“按庶民之礼,寻个地方,妥善安葬了吧。至于那块玉……既是他至死不离之物,便……随他一同去吧。”
没有追封,没有赦免,没有额外的怜悯,也没有任何的贬斥。
就这样,以一种最平淡、最悄无声息的方式,了结了这一切。
贾宝玉这个名字,连同他所痴迷、所代表的那场繁华旖旎却终究虚妄的旧梦。
最终被彻底埋葬在了那场覆盖天地、冰冷彻骨的白茫茫大雪之下,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