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正是苏梓陌。他依旧立于右末,一袭靛青素缎长衫未改,袖手而立,神情淡然如初雪覆松。然而那双深邃眸子此刻直视龙座,目光清明,不卑不亢。
皇上微微蹙眉,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苏梓陌,你为何觉得此礼不妥?”
苏梓陌缓步出列,衣袂轻动,未带一丝声响。他略一拱手,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启奏陛下。太上皇昔日与您并肩征伐,铁马金戈,纵横天下,那是何等豪情万丈?然如今退居重华宫,晨起听钟、暮归观书,早已洗尽烽烟,归于宁静。若再以宝剑相赠,纵然机关精巧、寓意深远,也难免勾起旧日杀伐之忆——或成心头重负,而非欢愉之物。”
他顿了顿,紧接说道:“至于典籍经卷……诚然高雅,可雨曦公主方才所言,太上皇近日常抚琴独坐,偶叹‘宫深人寂’四字。可见其心之所缺,并非遗世独立之清修,而是人间温情之慰藉。”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凝滞。太子低眉垂目,指尖轻捻玉佩;程将军脸色微变,似觉被当众驳斥;刘丞相则眯起双眼,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此人竟敢直指人心,且句句切中要害。
皇上沉默良久,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摩挲,似在权衡。终于,他微微颔首:“你说得……也在理。”语气中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疲惫,“但朕身为天子,社稷为重,难以日日相伴父皇。若不能以物表孝,又当如何?”
苏梓陌抬眼,目光温和却不退让:“皇上,太上皇贵为太上,天下珍宝皆在其掌中。金银不足贵,兵刃不足喜,典籍不足慰。臣斗胆直言——他所缺者,非物,乃情;所盼者,非礼,乃伴。”
他语速放缓,如同冬日暖阳缓缓洒落:“臣以为,不必劳师动众铸剑制匣,不如请皇上于五日后太上皇寿辰当日,亲往重华宫迎驾,共游御苑,同登望京台,看雪霁初晴,听新曲一阕,弈棋半局。哪怕只此一日,亦胜千金之礼、万道奏章。”
话音落下,殿中鸦雀无声。
王雨曦悄然抬眸,望着那个始终淡然的身影,心中泛起涟漪:他从不多言,却总能一语破的。她曾以为自己已体贴入微,可比起苏梓陌这份洞悉人心的冷静与温柔,反倒显得浮于表面。
皇上久久未语,眼中却渐渐泛起微光。那是久违的柔软,是帝王身份之下,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思念与愧疚。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朕何尝不知?然这江山社稷,无时无刻不在运转……早朝不可废,奏章不可积,百官仰望,万民待哺。”
苏梓陌却轻轻一笑,那一笑如春风拂雪:“皇上不必日日相伴。只需一日——仅此一日。天下可等,亲情难待。太上皇年逾古稀,鬓发如霜,或许他所求的,不过是在余生某个清晨,看见自己的儿子亲自来接他,说一句:‘父皇,今日陪您走走。’”
皇上猛地抬头,目光震颤,似被这句话击中心扉。
片刻后,他缓缓站起,神色坚定,转身对身旁侍立的吴公公沉声道:“传朕旨意——五日后,太上皇寿辰,停早朝一日,所有奏章暂缓批阅,六部尚书自行处置紧急事务,其余一概留待次日呈报。朕要亲赴重华宫,陪父皇游园、品茶、听曲、对弈……尽一日天伦之乐。”
“遵旨!”吴公公高声应诺,声音中带着激动。
殿中五人齐齐躬身,齐声道:“皇上圣明!父皇圣明!”
唯有苏梓陌退回原位,静静垂首,仿佛刚才那番撼动君心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但他眼角微动,似有一缕释然掠过——有些事,不必争权夺利,只需说真话。
窗外,初冬的阳光正斜斜洒在汉白玉阶上,映出长长的影子。一片枯叶随风飘落,恰好停在殿门前,像是时光在此刻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