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究是落了下来。
起初是细密的丝线,转瞬便化作倾盆的瓢泼,夹杂着滚雷的闷响,砸在青禾镇的每一寸土地上。
泥土的腥气与腐朽草木的气息混在一起,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暗夜中发出沉重的呼吸。
东头那座废弃的粮站,如同一具被岁月掏空的骨骸,在电闪雷鸣间忽明忽暗。
就在这片鬼魅般的光影里,一个瘦削的身影跪倒在泥水之中。
是那个“草帽老农”。
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衫已经湿透,紧紧贴着嶙峋的骨架。
他手里高举着一沓被塑料膜包裹的纸张,正是那份举报材料的复印件。
雨水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却浑然不觉,用一种介于哭嚎与念白之间的古怪腔调,对着空无一人的粮站大门嘶喊:“天理何在啊!青天大老爷,还我们血汗钱!还我公道——”
几束强光手电同时划破雨幕,精准地钉在他身上。
林晚秋带着一队便衣人员,踩着泥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车辆停在百米开外,引擎熄灭,只有雨点敲打车顶的密集声响。
“老人家,我们来了。”林晚秋的声音穿透雨声,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老农像是受了惊的兔子,猛地回头,眼中是设定好的惊恐与看到救星的狂喜。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却被两名干警不动声色地架住。
林晚秋蹲下身,手电筒的光束看似随意地从他脸上扫过。
她的“真实之眼”在这一刻运转到了极致,将眼前的一切拆解为冰冷的数据。
瞳孔。
在强光刺激下,没有呈现出正常人应有的瞬间收缩,而是维持着一种诡异的、略微放大的呆滞。
这是长期服用某些精神类药物或处于高度催眠状态下的典型反应。
喉结。
持续微颤,幅度极小且均匀,并非情绪激动时的自然滚动,更像是在抑制某种来自喉咙深处的异物感——比如,一枚微型声控耳塞。
言语。
他嘴里还在重复着“还我公道”、“王二麻子一手遮天”,但语调没有任何情感递进,仿佛一台只会循环播放固定音频的机器。
他所有的悲愤,都只停留在脸皮的抽搐上,却未曾抵达眼底。
这是一个被彻底掏空了灵魂的“活道具”。
“材料我们收到了。”林晚秋伸手,从他颤抖的指间接过那沓复印件,语气柔和下来,“你的情况我们很重视。这么大的雨,你身体要紧。我们先送你去镇卫生院检查一下,好好休息,安抚一下情绪。”
“安抚情绪”四个字,说得清晰而缓慢。
架住老农的干警立刻会意,这是将目标置于二十四小时可控监护之下的指令。
老农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似乎还想挣扎,还想完成他未尽的“表演”,但在林晚秋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他所有的意志力瞬间崩塌,只剩下被抽干后的麻木和顺从。
与此同时,青禾镇中心小学的旧档案室里,另一盏孤灯亮着。
林小禾借着整理“清泉读书会”新获捐赠图书的名义,拿到了这间布满灰尘的库房钥匙。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霉变的酸味,她戴着口罩和手套,在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铁皮柜间穿行,最终停在一个标注着“20xx-20xx学区建设档案”的柜子前。
她的动作轻巧而熟练,撬开生锈的锁扣,在里面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翻找起来。
她的目标不是学区档案,而是夹杂其中,早已被遗忘的镇政府三年前的原始文件备份。
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一份牛皮纸袋,封口处的火漆印已经开裂。
袋子上用钢笔写着:【青禾镇“幸福家园”易地搬迁项目(一期)住户资格审核原始登记表】。
她迅速将整份文件抽出,借着手机电筒的光,一页页翻阅、拍照。
当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时,呼吸陡然一滞。
举报信中,那个老农自称叫“李建国”,家住青禾镇红旗村三组七号。
而这份原始登记表上,“李建国”这个名字赫然在列,住址也完全吻合。
但后面备注栏里的一行小字,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中炸响:【该户主已于项目启动前半年因病去世,户籍已于同年4月注销。
该地块属无主拆迁地。】
一个死了三年多的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受害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