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苏清漪赎终(1 / 2)

无间花境边缘,秽寂深渊。

此地乃昔日“葬神渊”崩塌后残留的一角,亦是荆青冥当年夺取净世白莲籽的故地。如今,这里成了花境处理无法转化、亦无法释放的极端污染源的填埋场。深渊之下,是连枯木卫都不愿轻易踏足的绝对死域,充斥着狂暴、混乱、足以瞬间湮灭元婴修士神魂的秽念风暴。

一道略显单薄的身影,正艰难地沿着深渊峭壁上开凿出的狭窄石阶,一步步向下跋涉。

她身着一袭早已被腐蚀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法衣,昔日如瀑青丝如今枯槁杂乱,被一层灰败的秽气笼罩。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一双眸子,在无尽的疲惫与痛苦深处,还燃烧着一点近乎执拗的微光。

正是苏清漪。

自苏家因无法缴纳足额“净灵贡赋”而被剥夺仙宗附属家族资格,又因昔日与荆青冥的纠葛遭各方排挤,最终族破人散后,她便孤身一人来到了无间花境。

她不是来求饶,也不是来祈求那份早已被她亲手斩断的旧情。

她是来赎罪的。

为她当年的短视与背叛,为家族的困境最终却以如此方式牵连全族,也为……给自己这荒唐而可悲的一生,找一个终点。

她知道,荆青冥绝不会再见她。那位高踞于无间花境之巅,执掌生灭权柄的修罗花主,眼中早已没有了她的存在。或许,自遗迹阵眼那一眼之后,她在他心中,便与脚下匍匐的芸芸众生再无区别。

但她仍来了。

以最卑微的姿态,请求花境执事殿给予她一个“赎罪”的机会。执事殿的主管,是一位曾被荆青冥从彻底魔化边缘拉回的半污染老者,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丢给她一枚漆黑的令牌。

“境主有令,凡欲赎罪者,不论前因,皆予其路。秽寂深渊之下,有三处‘镇秽石’需加固。完成,可录入花境赎罪簿,予你一片立锥之地。失败,便化为深渊养料,亦是你的归宿。”

老者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苏清漪接下令牌,没有犹豫。

此刻,她正走向第一处需要加固的镇秽石。越往下,周遭的秽气越发浓稠暴虐,如同无数柄刮骨钢刀,疯狂冲击着她的护体灵光——那灵光微弱得可怜,不过是依靠几枚品阶不高的净灵符勉强维系。她的修为,早在家族败落、资源尽失的挣扎中跌落至筑基初期,且道基布满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溃。

“呃……”一声闷哼,一道尤为尖锐的秽念旋风擦过她的左臂,护体灵光应声碎裂,衣袖瞬间化为飞灰,露出的手臂皮肤迅速变得青黑、萎缩,剧痛钻心。

她猛地咬住下唇,迅速取出一把药粉洒在伤口上,又以剩余灵力强行封住经脉,阻止污染蔓延。药粉是最劣质的那种,效果甚微,带来的刺痛感让她额头沁出冷汗。

但她只是停顿了片刻,便继续向下。

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许多画面。

繁花似锦的仙宗迎仙台,墨绿的腐雨,她碾碎那株青冥草时,荆青冥平静眼眸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她当时不屑去解读的破碎光。

林家公子林风身边的光鲜亮丽,与他后来面对苏家求援时的冷漠嫌弃。

家族长老们将她当作最后筹码推出去时,那无奈又绝情的眼神。

还有……天火遗迹那巨大的阵眼之中,荆青冥踏入时,与她短暂交汇的那一瞥。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早已无关紧要的旧物。

那一刻,比任何咒骂和报复都更让她窒息。

“嗬……嗬……”沉重的喘息声拉回了她的思绪。第一块镇秽石到了。

那是在峭壁一侧凸出的小平台上,一块丈许高的黑色石碑,表面刻满了玄奥的符文,正散发着微弱的白光,勉强抵御着从深渊更深处涌上来的、如同粘稠黑潮般的污染。但显然,石碑的光芒正在不断闪烁,明灭不定,显然已不堪重负。符文有几处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加固镇秽石,需要以自身灵力,混合一种特制的“固秽灵胶”,填补裂缝,并重新激发符文之力。这个过程极其危险,不仅需要精准的灵力控制,更要在施术时毫无保留地贴近镇秽石,几乎等同于将自身暴露在最浓烈的污染冲击之下。

以苏清漪此刻的状态,这无异于自杀。

她看着那不断哀鸣、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石碑,又看了看手中那瓶同样由执事殿发放的、品质显然是最低等的固秽灵胶。

嘴角,缓缓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

这就是他给予的“路”吗?

公平,而又残酷。

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这是花境之主的规则。给你机会,但能否抓住,看你自己的命。

她不再犹豫,盘膝坐在平台边缘,艰难地调息片刻,将状态勉强提升到能支撑施术的程度,然后便拿起灵胶,走向镇秽石。

“嗡——!”

就在她靠近的瞬间,似乎感知到生人的气息,深渊下的秽念黑潮猛然暴动,化作一只巨大的、扭曲的鬼手,朝着平台猛扑而来!

苏清漪瞳孔骤缩,但她没有退。她知道,自己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形神俱灭。

她猛地将一瓶灵液倒入口中——那是透支生命本源换取短暂灵力的禁药——随即双手掐诀,一道脆弱的净化光罩撑开,迎向那鬼手。

“轰!”

光罩仅仅支撑了一息便轰然炸裂。苏清漪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被重重砸在镇秽石上,骨头不知断了几根。

但那鬼爪也被镇秽石的反震之力稍稍逼退。

就是现在!

她强忍着几乎要让她昏厥的剧痛,抓起灵胶,以指为笔,沾染灵胶,疯狂地向着石碑上的裂缝填补而去!

“嗤嗤嗤!”

她的手指一接触到裂缝,恐怖的污染能量便顺着指尖疯狂涌入她的身体,撕裂她的经脉,侵蚀她的金丹(残破的)。她的皮肤下,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蔓延开来,剧痛远超方才的断骨之伤。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神魂在污染冲击下的哀嚎。

但她没有停下。

眼神中的那点微光,在极致的痛苦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那是赎罪的决绝,也是对自身过往一切的彻底否定与告别。

一笔,一画。

她填补得异常艰难,灵力不断枯竭,又不断压榨生命本源补充。鲜血混着黑污的毒血,从她的七窍中不断渗出,滴落在冰冷的石台上。

那秽念鬼手不断冲击,一次次将她拍打在石碑上,又一次次被石碑的光芒逼退。

她成了石碑与污染之间的缓冲,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道裂缝被灵胶填补完毕,她猛地一掌拍在石碑中心,将体内最后一丝纯净的灵力灌入其中!

“嗡——!”

镇秽石猛地一震,表面所有符文骤然亮起,柔和却坚定的白光扩散开来,暂时将平台周围的污秽黑潮逼退数丈。

成功了。

苏清漪瘫软在石碑下,浑身血肉模糊,黑气缭绕,几乎看不出人形。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艰难地抬起头,望着那散发着稳定白光的石碑,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又呕出一大口黑血。

第一处,完成了。

还有两处。

她休息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挣扎着爬起来,吞下大把压制污染的丹药——同样劣质,副作用巨大——然后扶着峭壁,继续向下。

接下来的路,更加艰难。污染几乎凝成实质,每下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沥青中跋涉。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充斥着无数疯狂的呓语,引诱她放弃,诱惑她投身深渊,融入这永恒的混乱。

她看到了幻象。

看到林风锦衣华服,嘲讽她的愚蠢;看到家族长老叹息着摇头;甚至……看到了昔日的荆青冥,那个还会对她温和浅笑的花匠少年,但他转身离去,身影融入一片黑暗,未曾回头。

“不……”她嘶哑地低吼,猛地一咬舌尖,利用剧痛保持清醒:“是我的错……都是我……”

这不是忏悔,而是对事实的确认。她清晰地认识到了,今日一切果,皆源自昔日因。

终于,她找到了第二块镇秽石。

这块的情况更糟,石碑已经倾斜,裂缝遍布,光芒黯淡得如同萤火。

这一次,苏清漪没有停顿,直接扑了上去。

过程依旧是地狱般的折磨。她几乎是在用自己的骨血混合着灵胶去填补裂缝。当第二块石碑光芒重燃时,她的一条手臂已经彻底漆黑坏死,体内的污染积累到了一个临界点,眼球都变成了浑浊的黑色。

她瘫倒在地,身体不时抽搐,意识几乎彻底沉沦。

或许,就死在这里,也不错。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强行掐灭。

她挣扎着,用还能动的那只手,取出了一件食物。

那是一株已经彻底枯萎、发黑、一碰就碎的草。

青冥草。

当年她碾碎的那一株的残骸。她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收集了起来,一直带在身边,仿佛是一种对自己的永恒诅咒。

她看着这株枯草,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黑色的泪。

“对不起……”

她轻声呢喃,不知是对荆青冥说,对家族说,还是对自己说。

将这株枯草紧紧攥在胸口,她凭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执念,再次站了起来,走向最后的深渊。

第三块镇秽石,位于深渊最底部,一片翻涌着黑色泡沫的污秽潭水中央。

这里已经没有石阶,她是爬下去的,身体在尖锐的岩石上拖出长长的血痕,迅速被污染侵蚀。

潭水中的污染强度,远超她的想象。仅仅是靠近,她的护体灵光就彻底消失,皮肤开始融化脱落。

镇秽石就在潭心小岛上,已然裂成了数块,全靠核心一点微光维系,随时可能彻底崩碎。

一旦崩碎,此地积累的庞大污染瞬间爆发,虽不至于冲破整个秽寂深渊的封印,但足以将她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都彻底抹去。

苏清漪看着那破碎的石碑,又看了看自己几乎彻底魔化的身躯,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她蹚入污秽潭水之中。

蚀魂销骨的剧痛传来,她的双腿迅速消融。

她不在乎。

她爬到石碑前,用那仅剩的、枯黑的手,拿起最后一瓶灵胶。

没有施法,没有技巧。她只是将灵胶胡乱地涂抹在石碑的裂缝上,然后,整个人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胸膛,死死抵住了石碑最核心的那道裂痕!

“以我残躯……赎罪……”

她最后的力量,连同她残存的生命本源,神魂之力,毫无保留地透过身体,注入石碑之中。

她不是在加固,而是在献祭。

用自己这具充满罪孽与污染的躯体,作为最后一块补丁,填补这镇秽石的残缺!

“嗡——!”

石碑得到这最后的“养料”,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裂纹被强行弥合,光芒稳定下来,甚至比之前两块更加耀眼。

污秽潭水被暂时压下。

而苏清漪的身体,则在白光中快速消融,从腿部,到躯干,再到那最后紧紧抵着石碑的胸膛和头颅。

她的意识在消散。

最后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一道身影,模糊地立在深渊之上,冷漠地俯视着下方。

是他吗?

或许是吧。

但他终究没有出手。

这很好。

这正是她选择的,最好的终结。

没有原谅,没有宽恕,只有彻底的清算与付出。

当最后一点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时,她仿佛听到一个淡漠的声音,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轻轻响起,穿透无尽虚空:

“尘归尘,土归土。”

“孽债已清。”

无间花境,至高殿内。

荆青冥缓缓睁开双眼,指尖一朵白焰黑莲缓缓旋转,莲心微光一闪,映照出深渊底部那最终稳定下来的三块镇秽石,以及那彻底消失无踪的身影。

他眼中无悲无喜,如同看尽了万古沧桑。

片刻后,他指尖微弹,一道流光飞入执事殿。

“录苏清漪之名入赎罪簿。”

“备注:债清,名销。”

秽寂深渊底,白光渐隐,重归晦暗。唯三块镇秽石屹立无声,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罪与罚、赎与终的古老故事。

一切归于寂灭。

她的身体在消融。

从踏入这污秽潭水的那一刻起,那种超越世间任何酷刑的痛楚就已席卷了她的全部感知。血肉、骨骼、乃至魂魄,都仿佛被投入了无形的熔炉,被至秽之力无情地分解、同化。

她扑在镇秽石上,将自己作为最后的祭品,填补着那道最核心的裂痕。

生命本源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涌入冰冷粗糙的石碑。与之相对的,是外界更加狂暴的污染,顺着她的背部、四肢百骸,疯狂涌入,与她残存的一切发生着剧烈的、毁灭性的反应。

她的意识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过往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她彻底模糊的视野中飞速闪回,扭曲,破碎。

她看到大婚之日,自己身着凤冠霞帔,却亲手碾碎了那株象征约定的青冥草。那时,她以为斩断的是怯弱与拖累,拥抱的是光辉未来。此刻再看,那碎裂的草叶,何尝不是她自己命运的预演?

她看到林风那张俊朗却虚伪的面孔,听到他温言软语下的算计,看到他面对苏家真正危机时的冷漠与退缩。她曾倚仗的冰山,原来早已布满裂痕,一触即溃。

她看到家族长老们哀戚又绝然的脸,他们将所有的希望与压力都倾注在她身上,最终却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家族……她曾经不惜一切想要守护的,最终却因她的选择而万劫不复。

还有荆青冥。

那个在迎仙台上,面对羞辱和背叛,只是平静接过退婚书的少年花匠。

那个在腐雨邪魔中,左眼绽放黑莲,徒手撕碎怪物的身影。

那个站在枯木源兽之首,衣袂染秽,却俯视着她,冷然问出“此花可配你?”的修罗。

那个在天火遗迹阵眼之中,与她最后对视一眼,眸中无恨无怨,唯有漠然与……一丝她当时无法理解,如今却隐约明悟的……怜悯?

是的,是怜悯。

并非针对她个人的怜悯,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对芸芸众生挣扎与愚昧的俯视。

“嗬……”她想笑,涌出的却只是混合着内脏碎片的黑血。

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的感知正在迅速消失。她知道,自己即将彻底消亡,化为这镇秽石的一部分,永恒地镇压于此,与污秽为伴,直至石碑下一次崩碎,或者永恒。

这就是她的终点。

赎罪?

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一种彻底的、无法挽回的清算。

她不期望原谅,荆青冥也不会给予。这只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出路。

然而,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瞬——

一种奇异的变化,在她与镇秽石交融的最核心处,发生了。

她那几乎彻底湮灭的生命本源,她神魂中最后一点不甘与执念,与她体内积累到顶点的庞大污染,以及镇秽石本身蕴含的那一丝来自上古的、中正平和的净化法则……在这濒临绝对毁灭的临界点上,竟产生了一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交融与质变!

仿佛……枯荣轮转,向死而生!

“嗡……”

已经稳定下来的镇秽石,忽然发出了不同于之前的、一种低沉的共鸣。

石体上,那些刚刚被灵胶和她血肉填补的裂缝处,竟然缓缓渗透出一种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芒。

这光芒既不神圣,也不邪恶,给人一种极其古老、极其沉寂的感觉。

它缓缓流淌,如同拥有生命般,缠绕上苏清漪那正在消融的、残破不堪的躯壳。

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痛苦的苏清漪,在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是治愈,不是恢复。

而是一种“定格”。

她的消亡过程,被这股灰白的光芒强行中止了。

残存的小半具身躯,维持着扑在石碑上的姿态,血肉不再消融,污染不再肆虐,仿佛化为了石碑之上一尊扭曲、痛苦、却又带着一丝诡异安宁的浮雕。

她的意识,也被定格在了这濒死却未死的瞬间。

没有升入天堂,也没有坠入地狱。

而是被永恒地禁锢在了生与死的缝隙之间,赎罪与终结的门槛之上。

她还能“思考”,却无法感知外界。

她仿佛沉入了一片灰白色的、寂静的无垠虚空。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绝对的寂寥。

以及……一段突然涌入她“意识”深处的、破碎而遥远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