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年间,陇西道上黄沙蔽日。少年侠客李素握着半卷羊皮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腰间那柄青钢剑已随他走过十七座城池,剑鞘上的磨痕像极了西域商人脸上的皱纹。
七日前,他在敦煌莫高窟第三窟佛龛下取得这半卷残图时,守窟的老僧正咽下最后一口气。老僧枯瘦的手指在地面划出“龙渊”二字,血渍渗进夯土地面,像两朵红梅。
此刻他立在嘉峪关外五十里的无名茶棚前,望着棚内十三个戴斗笠的汉子。这些人拇指内侧都有层厚茧,是长年使刀留下的印记。西北风卷着砂石拍打在他们的斗笠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客官,喝什么茶?”老板娘扭着水蛇腰走来,粗布衣裳掩不住身段风流。她提着的铜壶壶嘴微微偏左三寸——这正是江南霹雳堂暗器的起手式。
李素正要答话,忽见远处烟尘滚滚。八匹枣红马踏破黄沙,当先一人白须飞扬,腰间金刀在烈日下灼灼生光。
“金刀王振!”茶棚内不知谁低呼一声,十三把腰刀同时出鞘半寸。
白须老者勒马停在场中,目光如电射向李素:“小友,怀中之物可否借老夫一观?”
李素尚未答话,老板娘突然笑道:“王老爷子何必为难后生?”话音未落,她手中铜壶陡然倾斜,十二枚透骨钉分射十三名刀客与金刀王振。
几乎同时,李素剑已出鞘。青钢剑划出一道弧光,却不是攻向任何人,而是挑翻了身旁的木桌。茶水四溅中,他身形如鹞子翻身,已掠出三丈之外。
“想走?”王振金刀劈空斩下,刀风将满地茶碗碎片卷得纷飞。那十三名刀客却齐刷刷扑向老板娘,原来他们本就是为她而来。
李素趁机几个起落,已钻进茶棚后的胡杨林。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回头只见老板娘肩头染血,手中却多了一对鸳鸯钺。
“小哥好不识趣!”她冷笑,“这残卷你也配拿?”说话间双钺舞成一片银光,竟将十三把刀和王振的金刀全都接下。
李素心知今日不能善了,正要转身,忽觉脚下一紧,已被一根套索缠住足踝。林中转出个笑嘻嘻的乞丐,手里拽着绳索另一头:“小兄弟,这东西烫手,不如交给花子我保管?”
乞丐话音未落,李素剑尖轻挑,套索应声而断。这一剑快得不可思议,乞丐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袖中滑出两柄短叉。
此时茶棚前的混战已见分晓。十三名刀客倒了大半,金刀王振须发凌乱,老板娘左臂软软垂下,显然已经脱臼。
李素被乞丐缠住,一时脱身不得。忽听天际传来一声鹤唳,抬头只见灰影一闪,有个青袍人如落叶般飘落场中。
“都住手罢。”来人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动作一滞。
乞丐脸色大变:“青城鹤先生?”
鹤先生不看众人,只向李素微微颔首:“小友,借图一观。”
李素握紧剑柄:“前辈也要夺图?”
“非是夺图,是救命。”鹤先生袖中滑出一支玉笛,“你可知这残卷关系着什么?”
突然,远处传来号角声。大地开始震颤,一面黑色大旗从沙丘后升起,旗上绣着金色狼头。
“突厥狼骑!”王振失声惊呼。
转眼间,百余铁骑已将众人团团围住。当先的狼骑千夫长用生硬的汉话喝道:“交出龙渊图,饶你们不死。”
鹤先生玉笛横在唇边,一缕清音破空而出。说也奇怪,音律起处,突厥战马纷纷人立而起,阵型大乱。
李素趁此机会,突然向东南方向疾冲。他早注意到那里有处断崖,崖下似乎有个洞穴。
乞丐见状急忙追来,却被鹤先生笛声所阻。老板娘双钺翻飞,竟为她杀出一条血路。王振金刀舞动,却也向断崖方向退去。
李素率先冲进洞穴,却发现这是个死洞。洞不深,借着洞口透进的光,能看见洞壁上有模糊的壁画。
老板娘紧随而入,紧接着是王振,乞丐也闪身进来。四人在这狭小空间里面面相觑,外面是突厥狼骑的呼喝声和鹤先生的笛声。
“罢了,”王振忽然收刀入鞘,“外敌当前,私人恩怨暂且放下。”
乞丐嘻嘻一笑:“王老英雄说得是。”
老板娘撕下衣襟包扎伤口,眼睛却盯着李素:“小哥,现在可以说说这残卷的来历了?”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展开羊皮图。图上绘着古怪山川,其间点缀着看不懂的符号,最显眼处题着四句偈语:“月照龙渊水倒流,金石为开鬼神愁。三千世界藏一线,大漠孤烟锁玉楼。”
王振看到偈语,面色大变:“果然与传说中一样!”
突然,洞口一暗,鹤先生闪身而入,玉笛上沾着点点血迹:“狼骑暂退,但援兵将至。”他目光落在展开的残卷上,轻叹一声,“六十年前的旧债,终究要还了。”
洞外风声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李素看着眼前这些各怀心思的高手,心中疑云密布——这半卷羊皮图,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鹤先生盘膝坐下,玉笛横在膝头:“诸位可知龙渊图的来历?”
王振沉吟道:“听说与前朝杨公宝库有关?”
“非也非也,”乞丐摇头晃脑,“杨公宝库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
老板娘冷笑:“莫非与武德九年的那桩旧案有关?”
鹤先生微微颔首:“武德九年六月,秦王与太子、齐王矛盾日深。有天竺僧人献上一图,说图中藏有可定天下的秘密。不料当晚图被盗走一半,次日便发生了玄武门之变。”
李素心头一震:“这图与玄武门之变有关?”
“不止有关,”鹤先生目光深邃,“当时秦王得到半卷图,太子得另一半。据说图中不仅藏有富可敌国的财宝,还有足以改朝换代的武器图纸。”
乞丐接口道:“后来太子败亡,他那半卷图不知所踪。秦王登基后,始终对另外半卷图念念不忘。”
王振皱眉:“既然如此,为何六十年来江湖上从未听闻此图消息?”
“因为知情人都死了。”老板娘幽幽道,“除了一个人。”
“谁?”李素追问。
“虬髯客。”鹤先生缓缓吐出三个字。
洞内顿时一片寂静。虬髯客,隋末唐初最神秘的游侠,传说他与李靖、红拂女并称“风尘三侠”,却在贞观元年突然消失。
李素忽然想起守窟老僧临终前的眼神:“龙渊...可是与龙泉剑有关?”
鹤先生赞许地点头:“小友聪慧。龙渊即龙泉,为避高祖讳改称龙泉。相传欧冶子铸龙渊剑时,将铸剑术与一套绝世武功封存在一处秘境,绘图为记。”
便在此时,洞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啸。啸声初起时尚在里许之外,转眼已到近前。
鹤先生面色微变:“他来了!”
洞口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来人须发如戟,目似铜铃,虽已年过花甲,却仍威风凛凛。
“张仲坚!”王振失声叫道。
虬髯客目光如电,扫过洞中众人,最后落在李素手中的残卷上:“拿来。”
李素只觉一股无形压力扑面而来,几乎站立不稳。便在此时,鹤先生玉笛轻扬,一缕清音化解了这股压力。
“张兄,一别多年,风采依旧。”
虬髯客哈哈大笑:“鹤老儿,你还没死?”笑声震得洞顶尘土簌簌落下。
乞丐突然躬身行礼:“晚辈巧帮马五,参见张前辈。”
老板娘却悄悄向洞口挪动。虬髯客看也不看,反手一掌拍出,掌风竟将她逼回原地:“霹雳堂的小丫头,急什么?”
李素心中骇然。这些在江湖上名动一方的高手,在虬髯客面前竟如孩童般无力。
鹤先生叹道:“张兄此来,也是为了龙渊图?”
虬髯客目光炯炯:“老夫守护此图六十年,今日该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王振疑惑,“归给谁?”
虬髯客不答,却看向李素:“小子,你师父是不是叫李靖?”
李素浑身一震:“你...你怎么知道?”
洞中众人都愣住了。李靖,卫国公,贞观朝第一名将,三年前病逝长安。
虬髯客仰天长叹:“药师啊药师,你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他转向李素,“你可知我是谁?”
李素茫然摇头。
“我是你师伯。”虬髯语出惊人。
鹤先生恍然:“原来传闻是真的。当年虬髯客与李靖结为兄弟,共辅秦王...”
“不错,”虬髯客截口道,“但这半卷图,本该随建成太子长埋地下。如今现世,必引天下大乱。”
突然,洞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里面的人听着,狼骑三千已将此山团团围住,速速交出龙渊图!”
虬髯客冷笑:“突厥小儿,也敢觊觎中原至宝?”说罢大步走出洞外。
李素紧随其后,只见漫山遍野都是突厥骑兵,当先一人金盔金甲,正是突厥叶护阿史那社尔。
虬髯客毫无惧色,声若洪钟:“阿史那小儿,可还记得三十年前阴山下的教训?”
阿史那社尔脸色骤变:“是你!虬髯客!”
便在此时,东南方向突然烟尘大起,唐军旗帜隐约可见。阿史那社尔咬牙道:“撤!”狼骑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退得干干净净。
唐军前锋转眼即至,当先一员小将银甲白袍,在洞前勒马:“末将薛礼,奉旨接应卫国公世子!”
李素愣住了。薛礼又道:“世子不必疑惑,三日前圣上已得知龙渊图现世,特命末将率飞骑营前来护卫。”
虬髯客叹道:“世民兄果然消息灵通。”
薛礼下马行礼:“可是张前辈?圣上有口谕,请张前辈与世子携图入京。”
鹤先生忽然道:“且慢!龙渊图关系重大,入京途中必生变故。不如先寻得全图,再作计较。”
王振、马五、老板娘都表示赞同。虬髯客沉吟片刻:“鹤老儿说得是。依图所示,另半卷应在敦煌藏经洞。”
薛礼为难道:“这...圣命难违...”
虬髯客大手一挥:“你回去禀报,就说我张仲坚说的,三个月后,必携全图入京面圣。”
薛礼犹豫再三,终究不敢违拗虬髯客,只得率军离去。
众人商议决定即刻启程前往敦煌。出得洞来,但见月明星稀,大漠如雪。
老板娘自称姓雷名九娘,是霹雳堂雷震天的师妹。王振乃河朔大侠,马五则是巧帮长老。加上鹤先生与虬髯客,这五人都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
一路无话,这日到了敦煌。莫高窟千佛洞前,守窟僧人见是虬髯客,竟不加阻拦,反躬身相迎。
虬髯客轻车熟路,引众人来到北区最偏僻的一个洞窟。洞内供奉着一尊弥勒佛,佛像笑容慈悲。
“图在佛肚中。”虬髯客道。
李素上前查看,果然发现佛像腹部有个暗格。开启暗格,取出的却不是羊皮图,而是一封书信。
信上只有八个字:“图在长安,大慈恩寺。”
雷九娘蹙眉:“怎会如此?”
鹤先生沉吟道:“想必是有人捷足先登。”
虬髯客面色凝重:“看来有人布下了局。”
突然,洞外传来一声佛号。一个老僧缓步而入,正是大慈恩寺方丈玄奘法师。
“张施主,别来无恙。”玄奘合十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