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王府的议事厅,端的是气派非凡。梁柱皆由百年楠木打造,表面雕着繁复的云纹与战马图案,历经岁月洗礼,愈发显得沉稳厚重。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乌木长案,案上摊着几卷泛黄的舆图,标注着北凉与北莽、离阳王朝交界的山川地形,旁边还散落着几本奏折,朱批的墨迹有的已干涸,有的尚带着几分湿润。
厅内四角各置一个黄铜炭盆,此刻炭火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将整个议事厅烘得暖意融融。炭盆里偶尔传来 “噼啪” 的脆响,那是木炭燃烧时迸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可即便如此,也驱不散徐骁身上那股积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肃杀之气。
徐骁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袍子上用银线绣着暗纹的猛虎,虽已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但身形依旧挺拔,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他端坐在长案后的太师椅上,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手中那本奏折上。这是三位老将军联名呈上的请战北莽的折子,字里行间满是慷慨激昂,尽是北凉将士的热血豪情。
徐骁手指轻轻摩挲着奏折的边缘,指尖还沾着方才朱批的墨痕,那墨色浓黑,如同他此刻沉重的心情。北凉三十万铁骑,个个都是能征善战的勇士,可北莽实力同样不容小觑,百万铁骑虎视眈眈,若贸然开战,不知要多少将士埋骨沙场,多少家庭支离破碎。他缓缓抬起手,将那本奏折放在一旁,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这些老部下的心思,他怎会不懂?可身为北凉王,他必须考虑周全,不能仅凭一腔热血行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捷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急促却不杂乱,显然是训练有素之人。徐骁抬眼望向殿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近来徐凤年在外游历,他心中始终牵挂,每隔几日便会有探子传回消息,不知今日又会带来什么讯息。
“进来。” 徐骁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连那偶尔的炭裂脆响,都仿佛被放大了几分。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探子走了进来。他身形矫健,面容刚毅,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显然是刚从远方赶回。探子几步走到长案前,“噗通” 一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恭敬地说道:“启禀王爷,世子殿下在铁门关有重大动静,属下特来禀报。”
徐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探子,沉声道:“说。”
探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语速平稳地开始叙述:“世子殿下得知韩貂寺护送赵楷前往西域的消息后,便率领人马在铁门关设伏。那韩貂寺果然如王爷所料,带着一众高手护送赵楷前行。双方在铁门关外展开激战,韩貂寺不愧是人猫,左手缠绕三千红丝,出手狠辣,数次险些伤到世子殿下。”
说到这里,探子顿了顿,似乎又回想起当时的惊险场景,语气中带着几分后怕。徐骁握着扶手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心中也跟着揪了起来。韩貂寺的厉害,他比谁都清楚,那可是离阳王朝大内巨宦,统领十万宦官二十余年,擅长以指玄杀天象,陆地神仙境下几乎无敌,连他当年都要避其锋芒,徐凤年这孩子,竟敢主动拦截,实在是胆大包天。
探子继续说道:“就在这危急关头,徐堰兵前辈突然现身相助。徐堰兵前辈实力深不可测,与韩貂寺展开激战,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世子殿下抓住机会,联合身边的高手,一同围攻韩貂寺。最终,世子殿下一剑斩断韩貂寺的三千红丝,紧接着补上致命一击,韩貂寺当场殒命!”
“韩生宣伏诛?” 徐骁听到这几个字,垂在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这消息太过震撼,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二十多前京城的那场阴谋。
那年在他攻打西楚皇城之际,战争持续到白热化阶段,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血腥与阴谋的气息。当时夫人吴素当时怀着身孕,自己被离阳老皇帝赵礼宣召回京,以赐封大柱国和北凉王为由将自己变相囚禁于太安城。之后更是让皇后利用与夫人吴素闺蜜的关系,说是自己有难,于是夫人吴素便只身前往太安城来救自己,却没想到陷入了一场皇室精心策划的陷阱。理由就是皇室害怕夫人吴素诞下男婴后,会继承北凉王的身份,威胁到他们的统治,于是设下毒计,想要将夫人吴素置于死地。
他至今还记得,当他得知消息时,自己已经返回军中,他不顾一切地赶到军营外时,看到的是吴素身着白衣,浑身是血,从太安城里冲出来的模样。那白色的衣裙被鲜血染透,如同雪中绽放的红梅,凄美而绝望。吴素的眼神里满是痛苦与不甘,却依旧带着一丝坚韧。从那时起,他便在心中立下誓言,一定要为吴素报仇,让那些参与谋害吴素的人血债血偿,但是每次都被夫人以大局为重压了下来。
在灭了六国后,回到北凉当北凉王的前几年,徐骁有几次都是安排好陈芝豹、褚禄山等人的事项,准备对离阳发难,但都被吴素以百姓为由压了下来。直到吴素生下徐龙象没多久去世前,让徐骁立誓不要为自己复仇,吴素才放心的离开了人世。
这些年来,每逢吴素的生辰,他都会独自一人来到吴素的灵前,对着空棺喝酒。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心中的痛苦与仇恨,只有他自己知道。韩貂寺,这个当年京城白衣案的主谋之一,那个左手缠绕三千红丝、虐杀过无数一品高手的恶魔,那个让离阳皇室安心了二十年的 “人猫”,终究还是死在了他儿子的刀下。
压在徐骁心头近二十年的那块巨石,仿佛被徐凤年这一剑彻底挑开,心中的憋闷与痛苦瞬间消散了大半。连带着这些日子以来,为了退位铺路,处理北凉内部各种事务的焦躁与不安,也一同烟消云散。
“好!好个徐凤年!” 徐骁猛地睁开眼睛,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芒,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洪亮,在空旷的议事厅里回荡。这笑声里,有复仇后的释然,有看到儿子成长的欣慰,更有对徐凤年未来的无限期许,以及那份藏不住的底气。
他早知道,自己的儿子绝非外界传言那般,只是个只会逛青楼、流连花丛的纨绔子弟。徐凤年从小就聪慧过人,心思缜密,只是不喜欢被束缚,平日里故意装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则是在暗中观察,积蓄力量。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料到,徐凤年竟敢在铁门关动手,而且目标还是离阳王朝的大内巨宦韩貂寺。
徐骁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流下,温暖了他的身体,也让他的思绪更加清晰。韩貂寺是什么人?那是指玄境第二的高手,仅次于桃花剑神邓太阿,在陆地神仙境下几乎无敌,列入北莽高手后新武评天下第十。这样的人物,放眼整个天下,能与之抗衡的人寥寥无几。当年他执掌北凉兵权,势力鼎盛之时,面对韩貂寺,也不得不谨慎对待,避其锋芒。可徐凤年呢?不仅成功拦截了韩貂寺,还将其斩杀,报了当年京城白衣案的血海深仇。这份胆识,这份实力,这份魄力,早已远超同龄人。
“真是好样的!” 徐骁又忍不住赞叹了一句,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仿佛已经看到,徐凤年手持北凉刀,站在北凉三十万铁骑之前,号令群雄,震慑天下的模样。
探子见徐骁如此高兴,也松了一口气,连忙补充道:“王爷,世子殿下在斩杀韩貂寺之后,并未立刻返回北凉,而是带着众人转道去了北莽。据属下打探到的消息,世子殿下似乎是想亲自去北莽看看,了解一下北莽的情况。”
徐骁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收,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指尖在乌木长案上轻轻叩着,发出 “笃笃” 的声响。他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中的光芒愈发亮了。
“去北莽也好。” 徐骁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北凉与北莽接壤,多年来一直摩擦不断,北莽百万铁骑对北凉虎视眈眈,始终是北凉的心腹大患。让他去北莽走走,亲眼看看北凉之外的刀光剑影,亲身体验一下北莽的风土人情,了解一下北莽的军事实力和内部情况,比在王府里听百次军情汇报都管用。”
他深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徐凤年虽然聪慧,但一直生长在北凉王府,对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对北莽这样的强敌,缺乏直观的认识。只有让他亲自去经历,去感受,才能真正明白北凉所面临的困境,才能更好地承担起守护北凉的重任。
“这孩子,倒是有几分胆识和远见。” 徐骁嘴角微微上扬,心中对徐凤年的认可又多了几分。他仿佛已经看到,徐凤年在北莽的土地上,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化解一个个危机,收集到有用的情报,不断成长,不断变强。
徐骁抬手挥退了探子,议事厅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炭盆里炭火燃烧的 “噼啪” 声。他站起身,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
窗外,王府内的亭台楼阁被白雪覆盖,银装素裹,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上,堆积起厚厚的一层。徐骁望着这连绵的雪景,眼神深邃,思绪万千。
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精力大不如前。这些年来,为了守护北凉,为了给吴素报仇,他殚精竭虑,付出了太多太多。如今,徐凤年已经成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斩杀韩貂寺,远赴北莽,这些都足以证明,徐凤年已经具备了继承北凉王爵位的能力和资格。
“退位的章程,还得再改改。” 徐骁喃喃自语道。他之前已经开始着手准备退位之事,制定了一些章程,但现在看来,还需要进一步完善。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对自己忠心耿耿,他们习惯了听从自己的号令,如今要让他们转而听从徐凤年的指挥,还需要一个过程。他必须提前做好安排,让这些老将军们尽快认可徐凤年这个新主,确保北凉军权能够平稳过渡。
还有北凉的军饷、粮草,这些都是北凉的命脉所在,必须牢牢掌握在可靠的人手中。他要提前将这些事务交到徐凤年信得过的人手里,让徐凤年在接手北凉之后,能够顺利地开展工作,不至于陷入被动。
徐骁又想起了那些曾经反对徐凤年继承王位的人,他们或许是因为徐凤年之前的表现,或许是有自己的私心。对于这些人,他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要么让他们改变看法,要么将他们调离重要岗位,确保徐凤年接手北凉后,不会受到太多的阻碍。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既有对过往的感慨,也有对未来的期待。从前,他总是担心徐凤年太过年轻,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威望,扛不起北凉三十万铁骑的重量,担不起守护北凉的重任。可如今,看到徐凤年的表现,他心中的担忧已经烟消云散。
“或许,我该早点把担子交出去了。” 徐骁轻声说道,眼中充满了坚定。能杀韩貂寺、敢闯北莽的人,早已配得上 “北凉王” 这三个字了。他相信,在徐凤年的带领下,北凉一定能够继续传承下去,守护好这片土地,守护好这里的百姓,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雪花依旧在飘落,寒风依旧在呼啸,但徐骁的心中却充满了温暖和希望。他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在北凉拉开序幕。
北凉王府的佛堂,藏在王府最僻静的角落,与议事厅的庄严肃穆、杀伐凛冽截然不同。这里没有议事厅里驱寒的炭火盆,只有一股清冽的檀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混着陈旧木料的气息,透着几分岁月的沉静。供桌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历经多年,表面已磨出温润的包浆,桌上除了香炉、烛台,便只有一盏长明灯孤零零地立着。灯芯跳动,昏黄的光晕在佛堂内散开,将墙壁上斑驳的光影拉得忽长忽短,也让正中央那方吴素的牌位显得愈发清晰。
牌位是整块金丝楠木雕刻而成,边缘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每一道纹路都打磨得光滑细腻,显然是被人精心照料着。“爱妻吴素之位” 六个楷书字,用金粉细细勾勒,虽历经多年,依旧熠熠生辉,且牌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连一丝细微的尘埃都寻不见,泛着温润的木光,仿佛主人从未远去。
佛堂的门被轻轻推开,寒风裹挟着几片雪花钻了进来,瞬间被室内的清冷气息同化。徐骁拄着一根乌木拐杖,缓步走了进来。那拐杖的顶端雕刻着一只蜷缩的瑞兽,杖身光滑,是他多年来习惯的物件。他身上那件玄色锦袍,本是质地精良,此刻却沾着不少窗外的雪粒,有的已经融化,在袍角留下点点水渍。
许是佛堂内的寒气太过凛冽,刚一进门,徐骁便忍不住弯下腰,用袖口捂住嘴,一阵轻咳从喉咙里溢出,“咳…… 咳咳……” 咳嗽声不重,却在寂静的佛堂里格外清晰,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细碎的回音,带着几分年迈的虚弱,也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微微喘息着,待咳嗽稍缓,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向供桌,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仿佛肩上还扛着北凉三十万铁骑的重量。
徐骁走到供桌前,缓缓停下脚步,先是伸出手,轻轻扶了扶供桌边缘,似乎在稳住身形。随后,他慢慢弯下腰,将乌木拐杖靠在桌腿旁,拐杖与地面接触时,发出一声轻微的 “咚” 响,在安静的佛堂里格外分明。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坐下,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打破了佛堂短暂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