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牌位的边缘,那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故人。指尖触到楠木温润的质地,徐骁的眼神也柔和下来,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连带着周身那股常年不散的肃杀之气,也消散了几分。
“素素啊,”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与在议事厅里发号施令时的威严截然不同,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与落寞,“今儿个没什么事,就想来跟你说说话。你看我这身子骨,是真的老了。” 说着,他抬起自己的手,那只曾经握过马刀、签过军令状的手,此刻指节分明,却布满了皱纹,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甚至在微微发颤。
“前几日批那些老将军请战北莽的折子,才看了两本,眼睛就花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揉一揉。握笔的时候,手也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都歪歪扭扭的,哪还有半点当年的样子。” 徐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话音刚落,一阵咳嗽又涌了上来,这次比刚才更厉害些,他的肩膀微微耸动,胸膛也跟着起伏,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他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轻声叹道:“想当年在战场上,三天三夜不合眼,提着马刀就能冲锋陷阵,别说咳嗽,连一点疲惫都感觉不到。可现在啊,稍微受点寒,就成了这副模样,真是不中用了。”
供桌上的长明灯忽然跳动了一下,灯芯爆出一点火星,昏黄的光影落在徐骁鬓角的白发上,将那银丝衬得愈发明显,也让他的脸庞更显苍老。徐骁望着牌位,眼神渐渐变得悠远,像是透过这方小小的木牌,看到了多年前的景象,语气也带上了几分絮叨,如同寻常夫妻间的家常闲聊:“不过你也别担心,咱们的儿子凤年,出息了。”
他顿了顿,手指依旧轻轻摩挲着牌位边缘,声音里多了几分欣慰:“你还记得韩生宣吗?就是当年在京城,跟着杨太岁他们,对你下手的那个‘人猫’。咳…… 今儿个上午,探子来议事厅报信,说凤年在铁门关,把他给杀了。”
说到 “杀了” 二字时,徐骁的声音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大仇得报的释然,有看到儿子成长的欣慰,更有几分对吴素的愧疚。他垂下眼帘,轻声道:“当年你从京城回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曾在你床前答应过你,不再为白衣案复仇。我知道你怕牵连北凉百姓,怕这三十万铁骑因复仇陷入危难,怕我一时冲动毁了北凉的安稳…… 这些年,我一直记着这个承诺,哪怕心里再恨,也只能压着。”
“可凤年这孩子,性子跟你一样倔。他没答应过不复仇,也没忘了当年你受的苦。” 徐骁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难得的轻松笑容,“他知道韩生宣护送赵楷去西域,就带着人在铁门关设伏,在徐堰兵的帮忙下,终于截杀了那厮。你也知道徐堰兵的性子,向来不掺和这些事,凤年能说动他,可见这孩子这些年在外游历,确实长了不少本事。”
徐骁抬起手,拿起供桌上的酒壶。那酒壶是吴素当年常用的,青釉瓷质,壶身上绘着几枝淡雅的梅花。他轻轻晃了晃酒壶,听到里面传来酒液晃动的声响,才缓缓打开壶盖,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了半杯,又拿起另一杯干净的酒杯,小心翼翼地倒满,放在吴素牌位的正前方。酒液清澈,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晕。
“我知道,韩生宣只是当年参与白衣案的其中一个,还有柳蒿师,还有宫里的,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都还没付出代价。” 徐骁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晃了晃,目光落在杯中的酒液上,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可就算只是杀了韩生宣,也不容易了。你想想,韩生宣是什么人物?离阳大内巨宦,统领十万宦官二十多年,人称‘人猫’,指玄境第二的高手,在陆地神仙境下几乎无敌,当年我在朝堂上与他对峙,都得让他三分,不敢轻易与他为敌。”
他话没说完,一阵咳嗽又袭来,这次咳得胸口发闷,他不得不放下酒杯,用手按住胸口,眉头紧紧皱起,脸色也微微泛白。待咳嗽平息,他才缓缓舒了口气,接着说道:“凤年能杀了他,不仅报了你的仇,更证明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扛起责任,比我当年强多了。”
“以前我总在想,他从小在王府里长大,虽说性子坚韧,可没经历过真正的生死考验,怕他扛不起北凉王的担子,怕他护不住这三十万铁骑,更怕辜负了你当年的期望……” 徐骁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几分往日的忧虑,“可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他敢在铁门关对韩生宣下手,就说明他有胆识;能让徐堰兵出手相助,就说明他有人脉;能成功斩杀韩生宣,就说明他有实力。这样的他,已经配得上北凉了。”
徐骁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带来一阵暖意,可这暖意却丝毫暖不了他心底的思念,反而让那份对吴素的牵挂愈发浓烈。他放下酒杯,目光重新落在牌位上,指尖再次轻轻摩挲着牌面,像是在与吴素做约定:“凤年的游历还没结束呢,探子说,他杀了韩生宣之后,没急着回来,而是带着众人转道去了北莽。”
“北莽那地方,苦寒得很,冬天能冻掉人的耳朵,而且到处都是骑兵,百万铁骑虎视眈眈,凶险得很。” 徐骁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儿子的牵挂,可更多的却是信任,“不过我倒不担心他,这孩子心里有数,做事向来有分寸。他去北莽也好,亲眼看看那里的风土人情,亲身体验一下北莽铁骑的厉害,比在王府里听我讲一百次军情汇报都管用。让他知道,北凉的敌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将来接手北凉,才能更清楚该如何应对。”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格外郑重:“等他一回来,我就把北凉王的位置让给他。这些年,我为北凉操心太多,也累了,是时候让年轻人挑起重担了。” 说到这里,徐骁的眼神变得温柔,像是在回忆与吴素相处的过往:“我跟你保证,等凤年稳住北凉,我就去完成你生前没完成的夙愿。你不是一直想回江南看看吗?当年你还跟我说,江南的春天最美,桃花开得漫山遍野,像一片粉色的云。到时候,我就带着你的牌位,咱们一起去江南,看看你心心念念的桃花。”
“还有你想办的女子书院,当年你说,北凉的女子也该读书识字,不该只困在后宅里。以前我总忙着处理军务、朝堂之事,没精力帮你办,等将来闲下来,我一定把书院办起来,请最好的先生,让北凉的女子都能走进书院,读书明理。” 徐骁的声音里满是憧憬,仿佛那美好的景象就在眼前。
说到这里,徐骁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他别过头,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窗棂上,很快便堆积起来,将窗外的世界染成一片洁白。佛堂里静悄悄的,只有长明灯的灯芯在 “噼啪” 作响,还有他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在空旷的佛堂里回荡。
“等这些都做完了,我就来找你。” 徐骁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异常坚定,“到时候,咱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再也不用管这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不用管这边境的铁骑狼烟,不用再为北凉的百姓操心。就像以前在江南那样,你坐在窗前织布,我坐在旁边看书,偶尔跟你说几句话,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也不分开。”
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徐骁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脸色也变得苍白。他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感受着吴素的气息,仿佛这样就能与她再近一点。
长明灯一夜未熄,昏黄的光晕始终笼罩着供桌前的身影。徐骁就这么坐在供桌旁,时而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说北凉的近况,说老部下的心思,说徐凤年小时候的趣事;时而又沉默下来,只是静静地望着吴素的牌位,眼神里满是思念与温柔,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断断续续,从未停歇。
天快亮的时候,窗外的雪终于停了。第一缕微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徐骁的身上,给他的玄色锦袍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肃杀与疲惫,只剩下一片平静,如同经历了风雨后的湖面。
徐骁慢慢直起身,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动作依旧缓慢,却多了几分力量。他又看了一眼吴素的牌位,轻声说道:“素素,天快亮了,我再陪你一会儿,等天亮了,我还要去安排凤年回来后的事,不能让他刚接手北凉就遇到麻烦。” 说完,他又缓缓坐下,将拐杖靠在桌腿旁,继续守在供桌前。
佛堂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长明灯依旧在跳动,那温暖的光芒,仿佛是吴素的回应,为这对分隔阴阳的夫妻,在清冷的佛堂里,撑起了一片温暖的天地,静静等待着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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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
北凉王府议事忙,老帅徐骁坐高堂。
三将请战伐北莽,摇头拒之细思量。
北境安危系心上,岂容轻易动刀枪。
忽闻探子传捷报,铁关之事真叫妙。
凤年设伏斩貂寺,堰兵相助立功劳。
人猫授首仇得报,徐骁听罢喜眉梢。
入夜佛堂灯影摇,素牌之前话滔滔。
自言年迈精力少,王位待子承今朝。
吾曾许诺不寻仇,儿心倔强把恨消。
虽只除去一奸佞,足见凤年本事高。
如今游历往北莽,历练归来重担挑。
待他接手北凉事,夙愿为你一一了。
此后寻你黄泉路,再无纷扰乐逍遥。
咳声阵阵伴长夜,相守天明情未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