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差点说认成蛇妖。
天帝似乎并不在意,语气依旧平和:“吾倒是听闻了你不少趣事。
你那具……甚为有趣的分身呢?
唤出来让吾瞧瞧。”
公仪尘心头一紧,连忙道:“陛下明鉴。那些不过是遥清、相宜二位仙君闲暇时的戏言谣传,当不得真,臣……”
“遥清,相宜。”天帝淡淡唤道。
两道身影应声从巨大的屏风后转出,正是那两位仙君。
他们对着天帝恭敬行礼,然后目光齐刷刷落在公仪尘身上。
遥清率先开口,语气肯定:“陛下,他是顾陌尘。”
公仪尘瞬间炸毛,也顾不得礼仪了,梗着脖子低吼:“你眼瞎,我是公仪尘。”
相宜在一旁慢悠悠地补充,眼神锐利:
“男身女相。
陛下,他确是顾陌尘无疑。”
公仪尘气得差点背过气,知道瞒不过去了,周身光华一闪,瞬间褪去了陌尘的女相伪装,恢复了原本俊美不羁的本相,单膝跪地:“陛下,臣……臣并非有意欺瞒。
只是……”
天帝轻轻一挥手,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罢了,你们先退下。”
遥清、相宜对视一眼,恭敬行礼后悄然退去。
天帝踱步至公仪尘面前,声音听不出喜怒:“吾听闻你分身之术精妙,故而亲自一试。如今看来,倒是名不虚传。”
公仪尘跪着不敢动:“陛下召见,难道只为查验臣的分身之术?”
天帝并未直接回答,反而缓步向殿外走去,示意公仪尘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天庭白玉铺就的长廊上,两侧是浮动的仙山和流淌的星河,景致浩渺,美不胜收,却都带着一种永恒的、冰冷的距离感。
“爱卿修炼数万载,劫波渡尽,众神亦陆续归位。”天帝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字字千钧,“众神各司其职,乃天道常序。
然,制衡之道,不在强力约束,而在令司职者心存敬畏,敬天地循环之理,畏秩序失衡之祸。
如此,归位方是真正归位,而非画地为牢。爱卿觉得是与不是?”
公仪尘垂直点头。
他停在一株散发着莹莹清辉的仙草旁,继续道:“昔日定天规,非为束缚,实恐权欲迷人眼,失了‘归位’之本心。
位在己身,责在苍生。
制衡,不过是悬于头顶的明镜,时时警醒罢了。”
他转头看向公仪尘,目光深邃:“公仪尘,依你之见,吾当如何?”
公仪尘沉思片刻,谨慎答道:“臣以为,或需立下赏罚分明之制,令众神心生忌惮,不敢轻易逾越。”
天帝微微摇头:“赏罚为末,心归为本。若心不在此位,纵有铁律枷锁,亦难挡权欲如野草疯长。
需令其明了,归位非是失却自在,而是守住自身于这天地间独一无二之位置。
此方为长久制衡之基。”
陌尘望着廊外无垠云海,“譬如星轨,看似各据一方,实则彼此牵系。
制衡非是要谁屈从于谁,而是令这牵系如丝缠玉,既护得各自周全,又不断绝整体生机。
陛下所言归位便是在这万千牵系中寻得平衡。”
天帝:“公仪爱卿果然不一样。”
公仪尘目光随之望向云海深处流转不息的本源灵气,接口道:“陛下谬赞。
天地灵气如江河奔涌,众神便是调控之闸。闸门过松,则泛滥成灾;过紧,则万物枯竭。
制衡之道,在于令每道闸门皆明自身职责,知何时开启,何时闭合,而非一概锁死。
归位,便是让每道闸找准并守住那段属于它的河道。”
天帝闻言,唇角微露一丝笑意,指向不远处一片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各具形态的仙葩灵草:“看那花草,各有其态,各具其美。归位飞升并非强求一致,如同昔日女娲娘娘补天,并非令万石同貌。
制衡,只需确保草不贪羡花色,花不侵占草壤,各安其性,各展其长,便是最上乘的归位。”
公仪尘颔首:“陛下。
臣曾观凡间棋局,车马炮卒,行止各异。若强令马如车直行,棋局立溃。
众神亦如棋子,归位是明晰‘马走日,飞升是象飞田’之本职,制衡则是确立这行止规矩,非为束缚,实为保障全局皆活,各尽其妙。
有些规矩不立不行,有些事情又不可太过执着死板。”
天帝摊开手掌,一缕精纯仙气在他掌心聚散无常,幻化万物:“阿尘说的对。
仙气本无形,却能衍化大千。
众神之力亦是如此,散则混沌,聚则需循法度。
制衡非是禁锢此力,飞升仙位乃是导其流向。
若是令这磅礴之力汇入天地所需之途,不淤不滞,不狂不躁,如此方能周流不息,滋养万古。”
公仪尘惶恐不安:“陛下还是唤我公仪尘的好。”
天帝随后道:“我们之间生疏了太多,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公仪尘垂首更低:“陛下,时隔千载,很多事情注定会生疏,会有隔阂,尘还是那个尘,陛下却不能做以前的那个你。”
帝渊明白他的话,于是打断他说道:
“对了,吾给你的神谕为何不接?”
公仪尘再垂首:“陛下思虑深远,臣拜服。只是……臣已隐居避世多年,早不问天庭事务,陛下所言字字珠玑,然臣恐难当大任。”
天帝侧目看他:“爱卿当真不愿再考虑北辰星君一职,此位空悬已久。”
公仪尘苦笑摇头:“陛下说笑了。臣本体乃先天神木,维系东荒神木本源已耗心神,实无力再担星君重责。
这北辰星君之位,还是另觅贤能为好。尘如今只想做一个闲散逍遥自在的人,陛下以后不要再找尘。”
天帝沉默片刻,忽然道:“此处并无外臣,你若不介意,可唤我一声表哥。”
公仪尘身体一僵,头垂得更低:“尘……不敢造次。”
“罢了,”天帝似有些遗憾,转而道,“你既为吾解惑,吾便许你一愿。
可有何求?”
公仪尘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试探着问:“陛下……不介意尘曾……曾误毁了您的身外化身?”
天帝转身,望向浩瀚星空,背影显得莫测高深:“天牢星域,唯存死志者方能真正走出。
帝渊早已与吾重归一体,是你帮了吾,为何还要怪罪于你。
倒是你,那些分身……还是尽早融归本源为好,以免徒生心魔,酿成大患。”
公仪尘心下凛然:“是,尘谨遵陛下教诲,定然早日融魂。”
天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回过身,目光落在公仪尘脸上,带着一种玩味的探究:“方才你幻化的那副容貌……是你那分身顾陌尘的?
吾倒想亲眼见见他。”
公仪尘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当年蜕皮虚弱时,不小心被我扯过陛下尾巴。
这都多少年旧账了还记着?他不敢违逆,只得硬着头皮捏动法诀。
周身光华流转,一道虚影自他体内分离。磅礴的九重天仙气瞬间涌入那具新生的躯体。
顾陌尘缓缓睁开眼。
红白相间的月银仙袍无风自动,银发如瀑垂落,额间一对小巧精致的银色树角悄然显现,映衬得那张清冷绝尘、雌雄莫辨的面容愈发惊心动魄,只是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疏离与警惕。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前方那道最为威严的身影,清冷的瞳孔骤然收缩,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
“帝渊?你不是早已被我……”
“放肆。”公仪尘本体厉声喝断他,“还不快拜见天庭天帝陛下。”
天帝却笑了起来,目光饶有兴致地在顾陌尘身上流转:“爱卿,你这分身……果然独具一格,很有意思。”
无形的威压如山岳般降临,顾陌尘闷哼一声,身不由己地跪伏在地:“臣拜见陛下。”他跪在地上,抬起头凝视着他:“没想到你的身份竟然是天帝陛下,那阿笙岂不是你的……”
公仪尘连忙打断:“咳咳咳,不该说的不要说,以免惹祸上身。”
天帝缓步走近,俯下身,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捏住顾陌尘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指尖冰凉的触感让陌尘浑身一颤。
天帝端详着他抗拒又不得不顺从的脸,唇角弯起一个莫测的弧度,低声道:
“表弟,荧惑星域,吾救过你。
这个恩情你要如何偿还吾。”
公仪尘想起来了,那个时候陌尘被抓到荧惑星域献祭,用他的血唤醒帝渊的血脉,不过那次,还好当时我的元神在他识海中,不然那么折磨,都不知道死多少遍了。
陌尘猛地瞪大眼,剧烈挣扎起来:“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如此回话不合规矩,你可随本座一样称臣附议。”公仪尘说道。
帝渊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直起身,对公仪尘道:“公仪尘,将他留在吾身边三日,如何?”
公仪尘脸色一白,急忙道:“陛下。这……这恐怕于礼不合,也……”
陛下果然还是忍不住,都怪自己年轻时不懂事,到处留情。可是看着自己的分身被陛下带走,这可不是小事。
天帝望着公仪尘,脸上不安的思绪引起陛下的担忧,淡淡打断他的思绪,语气不容置疑:“爱卿多虑了。只是叙叙旧,解些疑惑罢了。
三日后,定然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退下吧。”
公仪尘看着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陌尘,又看看威严深重的玉帝,嘴唇动了动,最终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化作深深一揖:
“……尘,告退。”
他一步步退出凌霄宝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陌尘那双望向他的、带着惊怒与一丝求救意味的冰蓝色眼眸,以及帝渊那双深邃含笑的、看不出真正意图的眼睛。
殿门彻底关上,隔绝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