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酒意散尽,公仪尘顶着陌尘的皮囊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无睡意。
殿内烛火昏黄,将他烦躁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吱呀——”殿门被轻轻推开。
公仪尘警觉地望去,只见君笙披着一身月色站在门口,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担忧。
“往常这个时辰,师尊早已安睡,且常被梦魇所困,”君笙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今日为何……如此清醒?”
他一步步走近。
公仪尘坐起身,银发披散,借着残存的酒意和陌尘的脸庞,懒懒问道:“有事?”
话音未落,君笙忽然上前,张开手臂将他轻轻拥住。
那拥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师尊,”君笙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带着令人心软的关切,“您不是畏黑吗?今夜……让弟子陪着您,这本就是约好的。”
公仪尘身体微微一僵。
这是陌尘平日默许的?若推开,岂不露馅?他稳住心神,顺着话头问:“你说的噩梦……是何种模样?”
“师尊每次梦魇,总会……唤着弟子的名字。”君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赧和笃定,“故而弟子斗胆猜测,师尊或许……需要弟子在身边。”
公仪尘心里啧了一声,暗道这空间戒莫非真通了灵,如此会替主人铺路?
他面上却不显,只含糊道:“是……这样的吗?那你过来吧。”
他往里挪了挪,空出位置。
君笙眼中闪过欣喜,立刻脱了外衫,乖巧地躺在他身侧。
甚至主动伸出手,以一种极其亲昵依赖的姿势环抱住公仪尘的腰,将脸贴近他肩颈处。
“师尊,”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的颤音,暗示意味十足,“若……若您想让弟子……伺候您,也请尽管吩咐。”
公仪尘只觉得那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他强忍着异样,用手轻轻推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这……可是阿笙你自己说的,非是本座强迫于你。”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流萤就闪烁着银绿色微光,柔软却有力的树藤悄无声息地从公仪尘身上蔓延而出,如同拥有自我意识般,灵巧地缠绕上君笙的手腕脚踝,将他捆住无法动弹。
树藤冰凉的触感让君笙轻颤了一下。
“师尊……?”君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惊慌和……隐约的期待?
紧接着,那诡异的树藤竟开始试图褪去他的里衣。
公仪尘俯下身,眼中情绪不明。
就在此时。
“胡闹!”一声低斥伴随着一道凌厉的神力瞬间打入两人识海。
君笙眼皮一沉,立刻陷入昏睡。
无名黑着脸站在床边,一把攥住公仪尘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跟我走,要是不想重蹈覆辙,这种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公仪尘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被他粗暴地从床上拽下来,踉跄几步,又惊又怒:“嘶——轻点,痛死了。
去哪儿啊你倒是说清楚。”
无名根本不答,拽着他一步踏出殿门,下一刻已立于万丈云海之上。
冷风呼啸,吹得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公仪尘,你让我我如何说你。”无名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你白日是如何答应我的,好好做师尊。
这就是你做的‘好师尊’?又与他厮混在一处。他是谁的孩子你不知道吗?”
公仪尘揉着发红的手腕,委屈极了:“大哥,你讲讲道理行不行?
这次真是阿笙自己主动贴上来的。
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闭嘴。”无名打断他,“天帝陛下召见,立刻随我前往天庭。”
一听到“天帝陛下”四个字,公仪尘瞬间蔫了,肩膀垮下来,小声嘀咕:“啊?能不能不见啊……他当天帝我认,只是你不知道他,他……”
无名直接上手揪住他耳朵,力道毫不留情:“你以为你是谁?陛下召见,是你说不见就能不见的,况且你知道天帝陛下是新上任的,虽然认识,应该不会对你怎么样。
给我打起精神。
注意措辞仪态,别自毁形象。”
“疼疼疼。见就见嘛,松手。”公仪尘龇牙咧嘴地求饶。
他要是有昆虚界的记忆,知道我的狼狈,那得多尴尬。
云海在脚下翻腾,飞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公仪尘忽然想起一事,猛地停下:“等等,他们今日要去逍遥宗。
找不到我怎么办?我得回去。”
无名周身混沌气息涌动,化作一道无形锁链,瞬间将公仪尘捆得结结实实:“我早已替你留书,让他们先行一步。
不必操心。”
公仪尘挣扎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索性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云团上,没好气道:
“松开我,我不跑。”
无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信用在我这早已荡然无存,捆着保险。”
“……不信拉倒。”
公仪尘扭过头,生闷气,随后又嘀咕着:“无名,顾陌尘与我融魂不成功,他身上有狐族共生咒,我想……”
无名打断他的话:“想都不要想,我告诉你,要惜命,你是一点都听不进去。”
公仪尘凝望着他不可思议道:“无名知道我在想什么?”
无名生气道:“你想把活着的机会给顾陌尘,你别忘了,你才是本体。”
公仪尘:“万载岁月,我已经活够了,他能够召唤我的本体就说明他就是我,让他代替我活下去有何不好。”
无名拽紧他的手臂:“有我在,你别想说走就走。”
天庭的景象逐渐映入眼帘。
无名又说道:“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为什么不能为我而改变自己,要是不能融魂,顾陌尘跟着君笙,你跟着我不好吗?”
公仪尘走近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无名,到了。”
眼前的天庭并非凡间想象的昼夜分明。
这里永远流淌着柔和清辉,仙雾缭绕间,琼楼玉宇鳞次栉比,飞檐斗拱闪烁着温润宝光。
巨大的白玉廊桥横跨星河,桥下并非流水,而是凝滞的、闪烁着细碎星光的云霭。
仙鹤与鸾鸟拖着华丽的长尾,无声地滑过缀满明珠的穹顶。
和昆虚界蓝灵星域的仙宫大有区别。
这一切都极尽威严、精致、宏大,却也让公仪尘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他望着远处那座最为巍峨、金光万道的凌霄宝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来过这凌霄宝殿了……”他小声问身边的无名,“无名,师尊……她今日在不在里面?”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心虚和后怕。
无名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还记得有师尊?大劫之后,死伤惨重,女娲娘娘遁入虚空沉眠。
你的师尊已经在清元宫坐化,我以为你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真有些看不透你如今的心思。”
公仪尘走在光可鉴人的琉璃地面上,望着两旁肃立的金甲天神和飘过的低阶仙官,忽然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一句:“活得实在太久了,有时候觉得……真累。
若能一死了之,倒也是解脱。”
无名脚步一顿,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锐利:“你想求死?”
公仪尘迎上他的目光,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我……能死得了吗?”
无名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最终只是沉声道:“看来以往罚你,还是太轻了。”
“你还好意思说,每次罚我都是……”
“都是什么,快走……”
两人很快来到凌霄宝殿前。巨大的殿门缓缓开启,无尽威压扑面而来。
殿内,天帝端坐于九重高台之上,周身笼罩在朦胧的祥光瑞霭之中,面容看不真切,只觉威严浩瀚,如同天地本身,令人不敢直视。
那并非刻意散发的压迫,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统御万方的极致权威。
公仪尘收敛了所有散漫,依礼躬身:
“公仪尘,拜见天帝陛下。”
无名亦行礼:“陛下,公仪尘已带到。
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一个平和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响起,仿佛直接响在神魂深处:“无名,且退下,吾与他单独叙话。”
“臣,告退。”无名担忧地看了公仪尘一眼,躬身退出了大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公仪尘一人面对那高踞御座的身影。
他感到一丝不自在,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空旷大殿两侧的盘龙金柱和飘荡的仙幔,殿内空无一神。
“公仪尘,”陛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到了此处,怎还心神不宁,东张西望?抬起头来。”
公仪尘依言抬头,目光试图穿透那层朦胧的仙光看清圣颜。
就在那一刹那,仿佛有什么屏障被打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故意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帝渊……表哥?”
高台上的身影微微一动。
笼罩的仙光略微散去些许,露出帝渊的真容。
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糅合了无尽威严与悲悯的完美面容,眼神深邃如星海,此刻正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追忆看着他。
天帝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高台,来到公仪尘面前,竟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不必紧张。
帝渊,确是吾的一具化身,当年凝成这化身还得多谢阿尘琢磨的分身术。
昔年因灵瑶之故,沾染魔息,吾遂送其往昆虚界历劫重生,未曾想……
那边亦生变故。”
公仪尘迅速低头,冷汗差点下来:“臣……眼拙,竟将陛下的化身错认……还请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