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殿里静得只剩下尘埃落地的声音,还有陌尘自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他躺在冰冷的云床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彻底抽干了水分的朽木,曾经浩瀚如海的神力,如今只剩下指尖一点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暖意。
凡人,他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现在与凡人无异。
君笙守在一旁,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只当这是恶善两念分身被灭后必然的反噬苦果。
陌尘费力地睁开眼,天光刺目。
君笙的身影落入眼底,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阿笙,”他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
“替我把小八小九喊来。”
脚步声很快响起,带着两人特有的轻快,却又因殿内的压抑而收敛。
小八和小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担忧和恭敬。
“师尊。”两人齐齐行礼。
小九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师尊找我们可是有事?”
陌尘撑着坐起身,目光掠过两个徒弟年轻的脸庞,最终落在君笙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阿笙,你的空间戒…能否借我用一天?”
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力量,一个渺茫的可能。
君笙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深潭。
“都伤成这样了,”他语气冷硬,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掌控:“还想着逃走?”
那枚象征着无尽空间与可能的戒指,在他指间泛着冷硬的光。
“没有逃。”陌尘别开脸,声音很轻,却带着最后的倔强。
“没有逃要空间戒干嘛?”君笙唇角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指尖捏着一枚流转着奇异霞光的丹药:“要戒指可以。
你把千颜丹吃了。”
他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这千颜丹,白川改良过。
一粒,抵一年之效。
连吃十日,足矣。”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陌尘看着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破碎,像被风吹裂的枯叶。
“阿笙,”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近乎悲凉的嘲弄:“你这是在…
逼迫我。”
月尘临死前那双空洞的眼睛,那句关于君笙固执的叹息,与千颜丹的秘密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是啊,固执,偏执,不择手段。
君笙不为所动,眼神冷得像冰封万年的玄铁:“改良后的千颜丹,在天巫国时,你已吃过两粒。
如今,只需再吃十日。”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
“你……”陌尘的呼吸猛地一窒,胸中翻涌起一股夹杂着愤怒与绝望的腥甜。
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个他曾经好不容易爱上、如今却感到无比陌生的人亲手编织的残酷笑话。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一股决绝的力量猛地从陌尘残破的身体里爆发。
他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最后一丝微薄的灵力,倾身向前,狠狠撞向君笙。
目标不是人,而是那枚悬在指间的空间戒。
“呃!”君笙显然没料到他虚弱至此还敢如此,手腕微震。
戒指脱手。
与此同时,陌尘眼中精光一闪,那点微弱的灵力不要命地注入到戒指之中。
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极不稳定的传送门,瞬间在殿中撕开。
“小八小九,快走……”嘶吼声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小九反应极快,几乎是凭着本能,纵身扑向那道光芒闪烁的门户。
身影瞬间没入其中。
小八紧随其后,一只脚已踏入门内。
“找死。”
冰冷的两个字,裹挟着神君的怒意,如同九霄惊雷炸响。
君笙甚至没有动用任何神术,只是随意地、带着一种碾碎蝼蚁般的轻蔑,袍袖朝着陌尘的方向轻轻一拂。
“噗——!”
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在陌尘胸口。
他像一片枯叶,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整个人被重重掼倒在地。
戒指脱手滚落,那道刚刚开启的传送门如同泡沫般,在空气中“啵”地一声,彻底湮灭。
传送门消失的残光还未散尽,君笙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刚刚稳住身形、脸上还残留着惊悸与一丝庆幸的小八面前。
他甚至没有看这个少年一眼,只是屈指,对着他的眉心,轻轻一弹。
“师尊……救我……”小八眼中最后的光亮是看向陌尘的方向,带着未尽的呼喊和茫然,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熟透的瓜果被捏碎。
小八的身体猛地僵住,瞳孔瞬间扩散,所有生机在刹那间被抽离。
眉心一点殷红迅速扩大,接着,整个头颅如同被重锤砸中的瓷器,无声地爆开。
红的血,白的浆,混杂着碎骨,如同最肮脏的泼墨画,在冰冷的玉质地砖上,泼洒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那具无头的少年躯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砸在血泊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作呕的声响。
整个过程,快得连风都来不及反应。
君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具残破的尸体,冰冷的目光转向殿外虚空。
他对着那片虚无,随意地伸出手掌,五指微拢,做了一个凌空抓握的动作。
“啊——!”
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仿佛隔着遥远的空间传来,又戛然而止。
一道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硬生生从虚空中拖拽出来,狠狠砸落在殿内,就摔在小八那滩尚未冷却的血泊旁边。
是小九。
他半边身子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骨头不知碎了多少,口鼻中不断涌出鲜血,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君笙的方向,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怨毒。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似乎想最后看一眼他的师尊,嘴唇翕动着,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君笙面无表情,指尖微动。
“嘭!”
一声闷响。
小九的身体如同被投入石块的冰面,从内部猛然炸开。
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的碎块,溅满了旁边的殿柱和墙壁,与之前小八的残骸彻底融为一体。
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整个朝阳殿,浓稠得如同实质。
“想送他们走?我都出不去,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君笙,你个畜生。
他们没错,你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你,杀了你……”陌尘崩溃的喊着。
他气血攻心,捂着胸口,身体转来闷痛,一口血吐在地上与小八小九的血融在了一起。
君笙缓缓转过身,靴底踩在粘稠的血泊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啪嗒”声。
“杀我,你不忍心杀我。
我就不明白,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为了他们想杀我,你什么意思?”
陌尘自责的说道:“小八小九,为师早就该送你们走,是为师连累了你们,为师错了,大错特错。”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倒在地、面无人色、浑身剧烈颤抖的陌尘,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字字淬毒:“小尘儿真不听话,送他们走是怕他们见到你如今这副狼狈不堪、苟延残喘的模样,觉得丢脸是吧。”
他俯下身,冰冷的指尖捏住陌尘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眼中那片毫无温度的寒潭:“还是怕他们知道,他们敬若神明的师尊,很快就要匍匐在我脚下,为我孕育子嗣?让你觉得可怕。”
陌尘的瞳孔在剧烈的震颤中放大,映着满地刺目的猩红和君笙冰冷如魔的脸。
巨大的悲恸、愤怒、恐惧和彻底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几乎窒息。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小八小九最后的眼神,彻底碎裂了。
陌尘自责道:“小八小九,为师对不起你们,你们一路好走。”
爱意?奢望?还是那点残存的、可笑的温暖。
这些都是他公仪尘的,不是我该得的。
这殿中冰冷的尸体被血泊浸泡,又冻成了齑粉。
他猛地挥开君笙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君笙,你执念太深……
我只是来带你出去的,可你不知上进,反而甘愿沉沦,你醒醒,我是你的师尊。”
君笙:“师尊?师尊又怎么了,不管你是谁,我都要缠着你不放。”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缠着我不放?放过我,求你放过我,我们历劫归来后就已经两不相欠。”泪水混着嘴角溢出的血沫滚落,烫得他脸颊生疼。
“两不相欠?想得美。”君笙一把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拽起,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那双曾经让陌尘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话语:“生,你是我的人,死,你的魂魄也得烙上我君笙的印记,想逃?
天涯海角你休想。”
他强行掰开陌尘紧闭的嘴,将那枚霞光流转的千颜丹毫不犹豫地塞了进去。
手指死死抵住他的咽喉,强迫他吞咽。
“唔…咳…咳咳……”陌尘拼命挣扎,指甲在君笙的手背上抓出血痕,窒息感和丹药滑入食道的灼烧感让他痛苦地蜷缩起来。
直到确认丹药彻底咽下,君笙才松开手,陌尘只觉得浑身疼痛。
公仪尘还是你自己出来面对吧。
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君笙的眼神里,最后一丝情愫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灰烬和一种近乎洞悉的悲悯。
“小阿笙……”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带着一种油尽灯枯般的疲惫和彻底的了悟。
“别再执着了。
男子孕育子嗣,本就是逆天悖理,强求不得的虚妄。”
他望着君笙,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更渺远、更冰冷的天道:“你承神谕,登神位,万载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