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南柯梦醒(一)(2 / 2)

罚其历尽生死大劫,尝尽轮回苦楚,神魂永受记忆折磨,以儆效尤。

神谕煌煌,字字如天雷,轰击在陌尘的心神之上。

所列之罪,条条清晰,件件指向他无法辩驳的过往。

逃避天庭责任,与君笙不容于世的情愫,为墨池雨和这边的生灵强开轮回……桩桩件件,都触犯了天庭最核心的仙律。

公仪尘静静地看着掌心那卷散发着毁灭气息的神谕,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仿佛这最终的审判,早已在他预料之中,甚至是……他等待已久的归宿。

他缓缓垂下头,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恭谨,对着那无形的至高存在,也对着这卷昭示他末路的神谕,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苍穹之镜:

“公仪尘,认罪,领罚。”

没有辩解,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仿佛背负了万载的重担,终于到了卸下的时刻。

祖神那宏大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如同最后的箴言:

“公仪尘,但愿……你莫要后悔。

这是君笙接任天神神职的神谕,你亲手交给他。”

公仪尘微微抬首,眼中是彻底的清明与认命:“祖神方才……说了什么?” 这疑问并非听不清,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这最终审判的真实性。

“没什么,你将这道神谕交给君笙,他随时可以来苍穹之镜接任天神。”

陌尘拿着两道神谕的手在细微的颤抖,过了许久,祖神的声音缓缓说道:“吾虽保住了他,却连累了你。

吾最后替你完成一个心愿,愿你能重新修炼归来。”

祖神一指神念没入陌尘识海。

祖神的声音归于沉寂,不再回应。

唯有那卷承载着天罚的神谕,和君笙接任天神的神谕在他掌心散发着冰冷而残酷的光,宣告着他无可逃避的结局。

朝阳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云絮流动的声音。

公仪尘坐在临窗的书案前,低垂着眼睫,细长苍白的手指正专注地摆弄着几根翠绿剔透、蕴含着勃勃生机的树藤。

那是不死神木的本源藤蔓。

他灵巧地编织着,指间翻飞,渐渐勾勒出一只狐狸的雏形。

君笙就坐在他身侧不远的地方,目光沉静地落在他手上,落在他低敛的眉目间,没有出声打扰。

公仪尘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

他抬手,从袖中取出几颗先前摘下的星辰石。

那石头温润,内里仿佛流淌着星河。

他指尖微光流转,星辰石便化作两粒璀璨剔透、灵动异常的眸子,嵌入了藤蔓编织的狐狸眼眶。

接着,他拿出那张毫无生气的银白色九尾天狐皮毛,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它覆上藤蔓的骨架,缓缓融入其中。

光芒柔和地闪烁,藤蔓、皮毛、星辰之眼奇异地融合为一。

当最后一点光芒敛去,一只活生生的、皮毛银白泛着星辉的小狐狸出现在书案上。

它抖了抖蓬松的尾巴,乌溜溜、仿佛盛着星河的眼睛眨了眨,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陌尘的手指,发出清脆稚嫩的声音:“主人。”

公仪尘微微一颤。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伸出手,极其温柔地将那小狐狸揽入怀中。

他修长的手指一遍遍抚过狐狸光滑的皮毛,梳理着它柔软的尾巴,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怀里温顺依赖的小兽,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可那笑容还未完全绽开,眼眶却先红了。

清澈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狐狸银白的皮毛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依旧笑着,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温柔得近乎破碎:“以后,你就叫葵狐。不用……喊我主人。”

像是告别,又像是新的开始。

君笙就坐在旁边默默的看着。

看着他异常的行为,看着他笑着落泪,看着他怀中那只融合了月尘皮毛的狐狸,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放得比平时更轻缓,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尘儿……是不是想月尘了?

我可以用回溯之力,带你去见见他最后的样子。”

陌尘闻言,抱着葵狐,慵懒地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殿顶繁复的雕花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继续抚摸着葵狐。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深重的疲惫和疏离:“阿笙,不用回溯。”

他顿了顿,侧过头看向窗外流动的云海,声音轻飘飘的:“我不想他就是。” 像是说给君笙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君笙看着他刻意回避的侧脸,看着他周身弥漫的那种拒人千里的孤寂,心头那股无名火和恐慌交织着,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强行压下所有质问的冲动,依旧维持着那份难得的、几乎要绷断的温柔,继续问道:“那我喊你师尊?

你别这样……闷闷不乐的,我看着心里难受。” 他试图用过去的称呼拉近距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他抚摸葵狐的手停了下来。

“不用。”

他沉默片刻,终于将怀中的小狐狸轻轻放回书案上。

葵狐乖巧地蹲坐着,仰头望着他。

公仪尘站起身,没有看君笙,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步之遥停下。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一卷散发着古老威严气息、流淌着玄奥符文的卷轴凭空出现。正是那道成就天神、代掌天道的神谕。

“诺,给你。”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将神谕轻轻放在君笙摊开的手掌上。

那卷轴入手微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天道之力。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转身,再次面向那扇巨大的窗,背对着君笙,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天际,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然:“阿笙,还是尽早……接任天神之位。”

那疏离的背影和轻飘飘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狠狠刺进君笙心里。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陌尘即将抽离的衣袖!力道之大,指节都泛了白。

“前几日……”君笙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痛苦,他紧紧盯着陌尘僵硬的背影:“在幽冥界……我们明明还……那样亲近过,你是怪我赢了你,让你死的那么惨?

还是怪我答应娶寂暝?” 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将心底最深的恐惧问了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求证。

衣袖被攥住,公仪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头,只是沉默着。过了几息,他才缓缓转过身,终于迎上君笙那双充满痛苦、希冀和愤怒的眼睛。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怪。”

“不!”君笙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急切地打断他,攥着衣袖的手更紧了,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要怪我。

我情愿你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别这样……别这样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他宁愿面对陌尘的怒火,也好过此刻这令人窒息的平静和疏远。

公仪尘看着他眼中的痛苦,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了一下,又迅速被冰封。

他微微移开视线,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的毕生所学,早已悉数传授于你。

你身边……也有了值得相伴之人。

阿笙,”他再次看向君笙,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劝导:“你该好好珍惜眼前人。”

“我的眼前人一直是你。”君笙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从始至终,只有你。

顾陌尘也好,顾忘悠,公子尘,公仪尘,萧陌尘也好……

小尘儿,我心里只有你。”

那声嘶吼像重锤砸在陌尘心上,他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灰败:“不值得……”

他轻轻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君笙,我不值得你如此惦记。”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沉重的自我否定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君笙死死盯着他,攥着衣袖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目光猛地落在掌心那卷冰冷的神谕上,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抬起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痛和愤怒:“所以……所以你就亲自去求了这道神谕?你就那么想赶我走?

想让我登上那个位置,然后……彻底忘记你?是不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冰锥。

公仪尘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他缓缓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带着一种认命的苍凉:“神谕……乃天道灵气自行感应凝聚所生,非我所能求取。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君笙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痛楚,有不舍,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深海:

“我们相识一场,缘分不易……哪能说忘记,就能轻易忘记?”

“那你现在……”君笙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沙哑和浓浓的无力感,攥着衣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做我该做的事。”

他死死盯着陌尘那双平静得近乎残忍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充满了不解和锥心的痛:

“你这人……真矛盾。”

“既然忘不掉……”

“又为什么……非要与我划清界限?”

“为什么……非要推开我?”

“为什么……连生气都不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破碎的气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弥漫开沉重的绝望。

“我已经知道了所有事情,是我连累了你,害你颜面尽失。

混沌雾海另一边的仙界的事我也知道,既然那是你保护的地方,我也不多问。

三个月后,十月初十我娶你。”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只叫葵狐的小狐狸,安静地趴在书案上,乌溜溜的星眸倒映着这无声对峙的一幕,纯净得不染尘埃。

“十月初十,呵,真是个好日子。

十全十美。

阿笙,我生性凉薄寡淡,我心里可以有太多的记挂之人,也可以一个都没有,你真的不用对我这么好。”